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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昼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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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玄在滚烫中挣扎,他梦见自己还是那个白鱼堆下的小乞儿,梦见萨利赫教他写第一个字的样子。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热病是他和故国斩断联系的预兆。

又过了半个月,阿史那玄才重新有力气上路。商队的人感激他,坚持要同行。

走走停停,他第一次见到天昊城时,是个大晴天。

他仰头望着这座在文字中读到过无数次的瑞京,高耸的城墙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街道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天昊城,处处都流淌着诗书里描绘的繁华气象。

进城时,阿史那玄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连忙掏出羊皮卷和笔,决定要把自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看见的每一样事都记下来,带回去给老师看。

他是那样专注且热爱,以至于入关时都忘了拿出昼阳国的路引,而守城的兵卒查看了商队的路引,就去查看下一队了。

城中似乎是有什么乐事,街上都是欢声笑语。

商队老板听得稀奇,连忙拉住一个人打听。

与此同时,阿史那玄也转过去听。

“哎,你们怕是在路上刚好错开了,大军开拔数月,一路深入黄沙腹地,可算拿下了那个蛮夷小国!”

商队老板又问:“哪个蛮夷小国?”

“昼阳国呀!你都不知道,听说那个小国的人都长得丑陋,活该被剿灭!”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可不是么?听说他们还会妖术,能呼风唤雨呢!”

“这可奇了。”商队老板说,“我也去过昼阳国,没见过妖术呀。”

“普通人肯定不会呀!是他们的诚邦里的打老师,叫什么……萨什么鬼,哎,名字也顶顶古怪,反正是个老巫师,可以预知天象,不过他被剥皮挂到留阳城门口了!”

商队老板听得啧啧称奇,“那是值得庆祝,咱们又打赢了一仗!”他转头想问身边的小公子听过昼阳国没。

可身边哪还有人?

*

云瑞国的军队不仅攻破了昼阳国,还将所有国民屠杀殆尽,涵泽,那片曾经映照天空的镜子,如今成了两万生命的坟墓。

可是屠国虐杀究竟于名声不利,皇帝要掩盖真相,史官墨字一改,昼阳国竟然成了主动挑起事端的那一方。

阿史那玄站在云瑞城最高的楼台上,俯瞰这座奢华的都城。他再也看不见诗意风流。

天昊城里,权贵们醉生梦死,军队骄纵成性,朝堂阿谀奉承。

富贵之间,是一个腐朽的国度。

上不堪事,下无意志。

阿史那玄从未反驳过老师,但这一次,他认定,是老师错了。

在这样肆意掩盖虐杀的国度里,恨无法与爱并存。

他捏着自己的玉刀,恨透了这群生活安逸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昼阳国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求生的人们,如果能生根于这片富饶的土地,该是如何强大的国家啊。

而这样一个腐朽的国度,凭什么可以践踏昼阳国,践踏白鱼堆,践踏留雀河,践踏涵泽。

践踏……老师。

就此,天昊城的皇帝金殿中,一个叫做阳玄的术士逐渐崭露头角。

朝中大臣们对他讳莫如深,这个男子浑身带着一种平静杀意,可偏偏就是能得到陛下的信任。

他的崛起,在朝堂上蔓延了一场瘟疫。

重臣一个一个倒下,却始终无人能说清这些事与阳玄有何干系。

又一次朝议。

这次,他把自己的锋芒对准了天昊城里那个最耀眼的将军。

季子衡。

这个年仅二十的将军已在南疆立下赫赫战功,此刻地位如日中天,凡与他对视,可见其人一双星目倒映天光。

阿史那玄对季将军的攻讦不遗余力,连朝臣都听得噤若寒蝉,偏偏这季子衡唇边始终挂着笑意。

退朝时,阴云低垂,细雨笼城。

阿史那玄走在湿滑的台阶上,想着这个棘手的将军。

正想着,脚下一滑。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季子衡站在雨中,墨发被打湿,愈发显得且恣意且飘逸,这样的少年意气,耀眼得令人心惊。

“国师大人走路当心些,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能瞧着你当真摔个大马趴,别老想着坑人啦,多看看路吧。”

阿史那玄看着眼前的季将军,心中一凛。

他第一次见到云瑞国有这样的人——季子衡身上有龙气。

季子衡见他不言语,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不能吧,这么点气力也能掐疼你?”

未等阿史那玄回答,宫墙那边远远撑伞走来一个素衣和尚,也没靠近,在那喊了声:“玉华。”

季子衡立刻松开手,并着又叮嘱国师一句,一溜烟跑去和尚面前,动作轻快不已。

他伸出手给和尚看。

“哎哟,你看看,我最近捡了只小鸟,凶得很,上来就啃掉我一块肉。”

季子衡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炫耀意味,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勋。

虽然嘴上在喊疼,可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意气风发。

和尚说:“你不去招惹它能被啃?”

“你从小就爱训我,还没训够啊。”季子衡笑嘻嘻地凑去伞下面,“走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你给它念念经,保不齐能让它收了性子。”

“给你念都没见有用。”

“这话多难听呀。”季子衡笑得清朗,“全天昊城没有比我更乖的人啦。”

“是,乖得到处打架。”

“哈哈哈哈。”季子衡在雨声中大笑,扯着和尚袖子往前拽,“快,你指定爱看,那小鸟和我小时候一样呢。”

“……季玉华。”

“哎!这呢嘛,这边这边,小心脚滑,你说它会和我一样吗,听你说话会笑?”

“……”

雨声渐远,青灰色的宫墙下两道身影相携远去。

*

战前。

阿史那玄找上了季子衡,“你这样为国尽忠,不觉得可惜吗?”

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儒衫。

季子衡整理着甲胄,头都没抬,“将军百战死,不为忠,为民。”

“你此去,或许有去无回。”

季子衡笑了,“为民而已。”

阿史那玄觉得自己都要有点疯了,他问:“改朝换代呢?”

“不是每个死都需要指向复仇或是改朝换代。”季子衡终于抬起眼直视这个搅弄风云的国师,“你或许会觉得我没脑子,也会觉得我胸无大志。”

“国师,我知道这场仗是你的安排,除此之外,很多我都知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你?我要有本事戳破你,我早那么做了。但现在没时间给我一点点揭穿你的阴谋,而且现在说配不配,没用。”

“国师,这一仗我可能回不来了,但如果我不去,边城数万黎民一定都活不了。”

季子衡跃身上马,火光照亮了他甲胄上的雨珠。

“你们这些文官,应该看看百姓,真的。”

大军踏雨而去,声音是令人心惊的决然。

……

阿史那玄施法留住了季子衡的念想。

季家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无需他再多言什么,昏庸的皇帝自己就给季家扣了个叛将当诛的名头。

和尚跪殿喊了七天。

同年冬,旧僧化了新塔一座。

这是阿史那玄离复仇最近的一次,彻底拉断季子衡这根国之柱石,也是他赢得最漂亮的一次。

可是他并不觉得畅快。

哪怕他将自己当年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昼阳国路引摊开在皇帝面前时,他都不畅快。

自从收下了季子衡的念想之后,阿史那玄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悲悯。

他恐惧于此,干脆把自己的魂魄和念想融在了一起。

待阿史那玄以为终于覆灭了这个王朝,他可以潜心于复活故国时。

那一树一鸟出现了。

阿史那玄在季留云身上看到了纯粹,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纯粹,开始寻找最干脆的办法,创建一个永恒的昼阳国。

他开始研究如何不受感情束缚,在这样的痛苦中诞生了第一批辙人。

辙人的诞生,扩大了阿史那玄的野心,继而息世诞生。

他要创造一个永恒的秩序世界,在这个永恒里,留雀河将会长流万古,涵泽永世不竭,留阳城里那个雕花门廊里,永远会有老师准备着加了果干的酸奶等自己游历归来的学生。

可是,两千五百年,太长了。

长到,他看着信徒们虔诚地献上生命,心中只剩下冰冷的计算。

“老师,您说爱与恨是一体的。”阿史那玄对着手中的玉刀说,“可是我发现,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超越爱与恨。”

直到观世诞生。

那些曾经追随他的人,到头来却背叛又否定他,甚至用他的规则来挟制他。

他追逐永恒的脚步越来越快,内心越来越空,那一树一鸟还在追着他不放。

阿史那玄越是追求掌控,就越是失控,连最后,玉刀都背叛了他。

多么可笑啊,他想,一个人的清白重要吗?

重要吗?

阿史那玄不记得了。

直到季济弘迎着漫天坍塌的规则捅了他一刀,他在这只鸟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早就不是那个白肤黑发的少年人了。

他再也看不见文字的灵魂,再也听不到自己的灵魂。

故国的呼唤逐渐模糊,磨耳,也磨命。

两千多年蹉跎,两千多年罪过。

阿史那玄想。

好想听故国说一次爱他这个迟迟未归的孩子。

这个孩子从未留住西沉的日落,也没能抓紧东散的流沙。

他把自己也弄丢了。

*

季留云虽然拿回了念想,但阿史那玄的魂魄始终没个处理方法,要是下阴间,就得合和师出马。

“一言难尽。”

陈巳合上怀表,他抬了抬还吊着石膏的手臂,咂嘴说:“丫的太倔,这我劝不了,我家老头来也不行。”

小古也来无往巷里凑热闹,戳了戳那团魂,“戾气太重,不合和,下不去。”

顾千思忖道:“那就只能封印了。”

光球里的阿史那玄忽而大笑道:“你们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高高在上,只知道我们是边境蛮夷,可你们对我们何尝不是中原霸权!”

这是一个极致锋利的立场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顾千拿来一个碗,倒了酸奶进去,又加了好几大把果干,放去那团光球面前。

“现在十块钱就可以吃一大碗加了很多水果的酸奶,不需要战争,也不需要两千多年的坚持。”

季济弘被捆得像个木乃伊一样,靠在椅子上躺尸,即便半死不活,也不减输出。

“你他娘这个时候善良什么!”

灵球里也响起阿史那玄的嘲讽,“别想感化我,没用,只要我有机会,我还会复国。”

顾千直接戳穿他:“你是为了国,还是为了人,你自己清楚。”

“没想感化你。”顾千现在不能用灵力了,他掏出一个纸人递给季留云,“把他魂魄弄进去。”

季济弘急了,“我们之前也封印过他!他总是很快就破开封印了!”

“哦?”顾千挑眉问,“怎么个封法?”

季济弘:“五马分尸。”

季留云:“大卸八块。”

“这就是你们时代的局限性了。”顾千摇了摇头,“提到拆分,就只能想到剁成一块一块的。”

季留云望向顾千。

后者起身走进厨房,取出破壁机。

金属刀片反射着科技与狠活的光芒。

他说:“时代变了。”

小古对此很欣赏,“活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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