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了晃脑袋,总算混沌的思绪开始清明了一些。我强忍着不适回到床上,才发现客厅似乎有些喧哗得过分了。
——我听见西里斯的声音——他听上去很生气,声线都在抖,说话的同时还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剧烈声响,可能在摔东西——难得的,我听见了奥赖恩沙哑但有些筋疲力尽的声音,他大声呵斥着什么——没有听到妈妈说话——有一个女人疯疯癫癫地在笑。
——不对,这不是什么疯女人,这是贝拉的声音!我心头一紧,她现在跟着黑魔王在做事,爸爸妈妈都是知道的,在这个时候来家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急得在原地打转,因为妈妈关的紧闭畏手畏脚地不敢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也正因如此才有思考的时间。
仔细想一想,在早上谈话的最后,她说了什么?
“……你哥哥不知道用了什么把戏,昨天晚上已经逃走了。”
“我会让他长点记性的。”
早上那种大事不好的预感又一次席卷而来。我确信这次妈妈是动真格的了,否则不会叫来贝拉。我试着转动门把手,惊喜地发现她并没有像对西里斯那样给我的房门下咒语,大概她也从来没想过我会忤逆她的命令。我尽量放轻动作,站在顶楼的楼梯平台上,照亮一整个屋子的水晶吊灯正高高挂在头顶,我扶着栏杆往客厅看,却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我很久没见到贝拉了,她的颧骨似乎比之前看上去还要高一些,脸颊更加瘦削,眼眶更是深深地凹陷了进去。刚刚在卧室里就能听到的笑声正是来自于她,她用魔杖指着地上蜷缩着一团的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却差一点尖叫出声。
那是个人。已经被折磨得难以辨认的女人。她的金色长发看上去又脏又乱,不知道从哪流出的血将她的发丝和地板黏在一起。只有那微弱的起伏可以证明她仍然在呼吸,否则我真的会认为她现在已经死了。
——她身上的布裙有点熟悉。我尽可能让自己忽略掉楼下争吵的声音,脑海里拼命回想着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一条裙子。贝拉像看着一只蚂蚁一样盯着她,用一种可怜的、但阴毒的目光上下把她审视了个遍,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她嘶嘶地对着西里斯笑:“我们的小西里斯——我一向知道你不听沃尔布加的话——但我和她都以为你会迷途知返。但现在看来不是——就算是男孩也需要管教——对,别这么看着我!钻心剜骨!你现在竟也敢和麻瓜混在一起!像我那个下贱的妹妹一样!钻心剜骨!”
躺在地上的女人连痛苦地尖叫都做不到了。她只是哼哧哼哧地发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然后就像真正死过去了那样。
我不想承认我痛苦地从刚刚贝拉的话里得出了结论,躺在地上的女人是我和西里斯都认识的乔。那件洗得发白了的碎花布裙被鲜血浸透,我大概也搞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西里斯被关禁闭之后逃走了,然后他去找了乔,仅此而已。你甚至都不能用收留这个词来形容,因为她自己就穷得要命,可能离家出走的西里斯都比她有钱些。
妈妈和贝拉都同时发现了我。前者没有声张,但她的眼珠子似乎都要瞪了出来——如我所说,她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我立刻转身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贝拉叫住了我的名字,她吃吃地发出令人恐惧的笑声,高跟鞋在地板上来回踱步,老宅里静悄悄的:
“蕾拉,为什么不下来呢?我想你会很需要见到这一幕的,要想为那个人做事你就必须学会这些……”
我机械地踩上楼梯,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拖鞋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像我面前这位倒在血泊里的好朋友的死亡倒计时,她看见了我,眼睛里只剩下迷茫——她是个麻瓜,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人可以不碰到她就可以把她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为什么她认识的好朋友西里斯和蕾拉都在这里。
我经过西里斯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短短的几天里脸颊就凹陷下去一大块,整个人也瘦了一圈,看上去更阴郁了。他没回避我的目光,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争锋相对了——乔看上去彻底泄了气。那双和我一样的灰色眼睛空空的,与其说是在对视,倒不如说只是正好朝着我的那个方向发呆。
贝拉将我拉到她身边,用轻柔到让人牙痒的音调在我耳边说话:“被吓到了吗,小蕾拉?”
我咬着牙不说话。她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乔,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警告西里斯似的:“听你妈妈的话,西里斯。否则你会害死身边的所有人。”
她又开始疯疯癫癫地笑起来了。我有点怕她,怕她下一秒再对乔做出什么举动,我更怕乔其实已经死了——死在她好朋友的堂姐手上。我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不受控制地将乔的脸翻过来。她浅褐色的瞳孔已经失去了神采,整张脸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血肉模糊——如果不是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我怎么都无法将面前这摊烂肉和那个要写出适合女孩读的儿童文学的乔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也烧得好烫好烫,她可能是真的已经死了,我却被谁施了定身咒一样在原地无法动弹。
大概是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强硬地把我拉起来,让爸爸带我上楼休息,并且也要求西里斯回房间。人已经死了,贝拉无趣地把乔踢到一边:“沃尔布加,你的儿子要由你自己管教,我可不想收拾这样的烂摊子——”她话锋一转,又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不过如果你想把小蕾拉放到我这里进修,那我很乐意。”
“啪”地一声,她消失了。
我浑浑噩噩地转身,爸爸皱着眉扶着我的胳膊带着我往楼上走,可能他也发现我现在已经在发烧了。我还没成功消化掉一天之内接二连三的死亡,就听见西里斯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有无数个夜晚都能梦到这一天。我不喜欢记住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却唯独这个夜晚所发生的所有事就像梦魇一样缠得我喘不上气。每一次,每一次我梦到这一天,这个场景中发生的对话都熟悉得让人心惊——我认为一直到我真正想明白所有事的时候,我还是没走出过这个夜晚。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我能听见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从窗户缝中溜进来的冷风正往我的脖子里钻。
很多次我都在想不论是爸爸妈妈还是西里斯和我,如果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各退一步,为了对方都改变一些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信念,是不是最后结局就不会这么糟糕。但我们都不愿意改变,人都会喜欢待在安逸的舒适区里不愿意动弹:没有谁能告诉你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而在没有把握的时候维持现状往往是下意识的选择。不愿意改变无非是不愿意承担这个选择可能会带来的痛苦,可至少对我而言家人的离去比这些都要痛苦千百倍。可十四岁的我不懂这些。
“我不会再回那间屋子了。”我听见他说,“爸爸、妈妈,还有蕾拉。”
我可能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那时的我好像含着眼泪拼命地朝他摇头,几乎是哀求一般让他不要再接着说下去了,但那一晚他格外的冷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西里斯似乎也很煎熬,那些单词在他嘴里被反复斟酌,最后以一种尽可能直白的方式呈现在我眼前。
“我不适合这里。这间房子的每一处地方都让我觉得窒息,我不喜欢昏暗的灯光,也不喜欢沉闷的配色,我更讨厌那些愚蠢的小精灵头颅被当作表彰一样挂在墙上!每次你们让我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的时候,我都想对你们说:去你妈的。”
我茫然地听着他说出憋在心底已久的那些话。他粗暴地又摔碎一个杯子,整间屋子里丁零当啷作响,“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会再过下去了。我要离开。你们可以当作没有我这个儿子。”
妈妈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往门厅里冲去,我焦急地看着爸爸妈妈都没有什么动作,最后竟也什么都不顾了,他大步穿过那条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门厅,我跌跌撞撞地追着他,语言系统像是突然崩坏了一样,除了他的名字我叫不出别的单词,眼泪顺着脸颊淌进领口,我来不及去擦,沙哑的声音轻易地就被雨声盖过。
他离开的速度就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我崩溃地叫着“西里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当他的手摸上门把手要离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泄了气一样,只低声抽泣地恳求他不要离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哥哥……拜托你……”
我无法想象失去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妈妈做得太过火了,我知道留在这个家里对于西里斯来说就是百般折磨,他不喜欢这里,这里的每个人都让他感到不舒服——可我还是自私地希望他能留下来。
可他只是说,“对不起,蕾拉。”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双英俊的眼睛下有着淡淡的乌青,也正是这一眼,我扯着他衣角的手不知怎的忽然松开了,他低头看向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直直地冲进雨幕。
我含着眼泪看向他离开的背影,忽然什么也看不到了,直挺挺地倒在门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