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然后有一个念头却是始终不变的——跑。
巷子里头杂物堆积,他跑了一阵,又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踉跄摔倒。
感觉身后阴冷的气息越逼越近,迟瑞勉力支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偏生这个时候,手脚却是完全不听使唤。
他不知道,酒后过激的运动,会醉得更加厉害。
巧逢此时,几个身着罗衣的姬人自后门送走客人,看到迟瑞:“哟,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别是喝多了罢?”一个姬人俯身,将他扶起。
另一个姬人细辨他的面目:“咦,这不是‘乌月啼’的客人吗?给他送回去罢。”
迟瑞半是惊吓,半是酒后脱力,软软靠在那姬人身侧,由她搀扶着,重新走入灯火通明的阁楼。
即将进门的一刻,他难以抑制的回眸,惊鸿一瞥,看到巷子里头追出来的人,依稀就是那日在东市见着的郎中。
一望过后,他便即回首,撞撞跌跌,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他不断回忆刚才听到的那段对话,整理思绪:那个治病救人的郎中,和黑蛰是一路人?!
青儿不胜酒力,醉得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流莺搀扶着她,正要往楼上房间去,看得迟瑞回来,又笑起来:“公子可算回来了,这位小公子喝多了呢,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迟瑞半坐半卧在蒲团上,一颗心砰砰不停,直要炸裂了。这阁楼后巷里头,竟有杀人的妖怪!更可怕的是,他不能确定妖怪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
他紧紧攥着允鹤给他的那枚装了九灵珠的小荷包。
他想回去了。
绯羽却仍是不见。
此刻长安全城宵禁。若贸然跑出去没人的街道上,那是更加危险的。
他用力去推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青儿。
完全没有反应。
他目光拼命搜寻着绯羽的踪迹,也是无果。
流莺他看出去一趟,回来时却是满脸慌张,很是奇怪:“公子这是怎么了?”她抿嘴笑道,“喝多了酒睡过去是很平常之事,公子不必过分担忧。咱们乌月啼有的是客房。”
迟瑞头昏脑涨,又用力推了推青儿,忽然发现后门处,那郎中已经走了进来。
他转头四顾,似乎在找人。
迟瑞暗暗心惊,竭力想把自己的脸埋到桌子底下。
流莺扶起青儿:“小公子,我看你的这位朋友实在是醉得厉害,不如我先扶他到楼上歇息吧?”
此时,迟瑞头脑中正是一团混乱。
我不能把青儿也拖下水……
这个念头出来,他用力推了推流莺:“快去……”
流莺笑起来。
迟瑞自以为用了很大的力气,碰到流莺身上却只有轻轻的一拍。
流莺见惯了风月场所里的各种客人,只当他是有意与她肢体接触,催促她送了人之后快些回来,便也半推半就,在他掌心处轻轻一握,抛了个媚眼,先搀扶着青儿往楼上去了。
郎中的目光在整个乌月啼里扫了一圈,忽明确了方向,大步走来。
迟瑞掌心俱是冷汗,默默祈祷他千万不要走近自己身边。
“小公子。”一个声音在他头顶炸响。
迟瑞整个人抖了一下,紧张得不敢抬头。
“请问,你可有见过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那人一字一顿的说着,慢慢从后腰抽出一支金黄色的晚菊,向他靠近。
迟瑞心跳加速,低头盯着地上逐渐靠近的黑影。
内心惊惧随着黑影的迫近,一分一分的剧增。
他手掌在蒲团周围胡乱摸索,忽摸到一件硬物,当即也不管是什么,抓在手里朝那郎中狠狠砸去。
郎中显然没料到他会忽然反抗,侧身避让。
紧接着乒乓脆响。一只陶瓷马落地,被摔得粉碎。
声音马上引来周围人的注目。
迟瑞一砸过后,便即踉跄爬起,转身想跑。
郎中抖了抖身上的碎片,箭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回,另一手上的晚菊急伸过去,要往他脸上戳。
迟瑞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却隐隐觉得这花有大问题。他拼尽全力挣开那郎中的手,身形出于惯性朝前一冲,撞翻面前一只高脚木柜。
柜子上的花瓶摇晃几下,摔了下来,裂成几瓣。
迟瑞立足不稳,跌坐下去,膝盖压在碎瓦上,顿时渗出鲜血,泅湿了大片衣摆。
这下动静大了,阁楼中的教坊女子,寻欢作乐的各路雅客注意力均纷纷被吸引过来。
郎中疾步上前,佯作惊讶的模样:“这小兄弟定是喝多了罢,我扶他上楼去。”
迟瑞紧张的抓住片碎瓦片握在掌心。
他实在没力气再跑了。酒意上头,他阵阵晕眩,浑身发软。
目不转睛盯着那郎中的手,他将瓦片尖部朝外,作出防备的姿势,身子拼命朝后移。瓦片扎破了他的手,鲜血流得满手都是,他却没有太多痛的感觉。
郎中手中的一支晚菊一点一点伸过去。
这时,流莺已将楼上的青儿安顿好,听到楼下动静,忙快步下楼。
“公子这是怎么了?”
她俯身去扶迟瑞,脊背自然而然挡在了郎中身前。
郎中手中的花撤了回去。
流莺是平康坊中的红牌姑娘之一,身边恩客众多,她若忽然失踪不见,定是会惹人注目的。
迟瑞吃力的攥住她的衣袖,勉强站起来,在他残存的意识当中,眼前这人极其危险。他揪住流莺的袖袍,不断重复:“快走……”
郎中绕过流莺:“这位公子是我朋友,多半是喝多了,姑娘不如交给我罢?”
流莺显然已看出情况不对:“这位爷认识我身边这位王常青王公子?”她这话原是诈,平康坊的女子,均是受过严格训练,机敏过人的。迟瑞当然不会是王常青,那不过是她随口说出的一个常客名字。
郎中不疑有他,伸手道:“正是。”
流莺扶着迟瑞,后退一步,神情自若:“王公子好歹是流莺的恩客,还是流莺照顾着比较好。”
郎中不言语,两人就这么对峙片刻。
流莺满脸笑意。郎中也不敢过分声张。
隔了有会,郎中才道:“即这样,我随身带了些许晚菊花,有安眠之效,交与姑娘。晚菊花香可安神,想来对我这位朋友是好的。”他说着,慢慢取出一支焦黄的菊花,往迟瑞面前伸去。
流莺还未看出这花有何不妥。
突地,迟瑞腰间那小小的荷包内白光一闪。
郎中持花的手被震开数尺。
一道白影挡在迟瑞身前,准确的扼住郎中的右腕,一偏一折。
剧痛钻心,郎中只觉得手都要被折断了,五指一松,花枝落地。
白衣翩跹的少年人,一双粉底白缎镶银边的短靴直接踏在那朵娇黄的晚菊上,碾了几下。
原本卷曲有致花瓣顿时残败得不成样子,依稀发出了极轻的啪一声。便似有什么东西被踩碎了。
允鹤一脚践踏了花,朝着郎中略一拱手:“我这位小兄弟对花粉十分敏感,还请兄台见谅了。”
郎中看他踩踏了花,脸上露出惊讶又痛惜的表情:“纵是不爱花,也不必毁!”
允鹤已从流莺手上将人接了过来,淡淡而言:“害人的东西,还是及时毁了的好。”
郎中莫名觉得有些心寒:眼前这少年面容清俊,五官精致宛若刀削石刻,本该是副讨喜的相貌。然而此时此刻,他的一双眸子却太过清透,就像是两柄锥子,要直接穿透人心。
嘴上兀自强撑:“看来,阁下并非惜花之人。”
允鹤轻笑出声,眸中却绝无笑的模样:“倒要看看是什么花。”
允鹤从黛子山回来。
他本是有意要将杜青玄与纳辛安置在国师府内的。然而这个想法却被晁风直接否决了。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昨日方才有人弹劾你,可见你的一举一动,朝中之人皆看在眼里。眼下你若还把人胡乱往府里放,不知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另一方面,杜青玄显然也更愿意跟在晁风身侧。
允鹤违拗不过,只得由着他们先在龙武卫军队内安顿下来。
国师府内,今日是难得的静。静得有些不太对头。
允鹤前脚刚踏进门,琉璃后脚便迎了上去。
“国师可算是回来了。今天宫里可来人了呢。”
允鹤点头:“我知道。”
琉璃一怔:“知道?”
允鹤笑了笑:“今日碰上晁将军,他与我说了。”伸手,“宫里可传了圣旨,我看看。”
琉璃命人去书房把圣旨拿来。
允鹤打开看了两眼,直接丢开。
李隆基的话表面上说得客气,什么举国上下,各司其职。实则就是在警告他不要僭越。国师一职,不过就是个花瓶,仔细忙活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想着如何帮着皇族贵胄打点吃喝玩乐的事情就足够了。
琉璃忙重新把圣旨收好:“今日宫里来的太监说,皇上对国师举办赏鸟大会一事颇有不满,国师……”
允鹤苦笑,摆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以后这些话,不必传与我听。”
琉璃应了声“是”,又道:“院中的鸟儿均已喂食了。那位迟公子,今日倒算安分的。”
允鹤笑了笑:“他安不安分,与我们都不相干,也不必派人一直盯着了。他毕竟仍是小瑞的兄长,若跟防贼似的,也令小瑞心里不自在的。”
琉璃点头应道:“也并非是防他,只是担心他与文璟少爷再起什么冲突。文璟少爷是个没脾气的,底下的人就是怕他吃亏。”
允鹤点头:“辛苦你了。”又问,“你们可曾用过晚膳了?绯羽他们呢?”
琉璃回道:“文璟少爷和绯羽神鸟由青儿陪着出去了,此刻还未回来。”
允鹤抬头辨了下天色:“这么晚?马上该宵禁了。”他皱了皱眉,纵然真想出去玩,迟瑞也不应当是会晚归的人。
琉璃道:“正是呢。青儿那丫头玩疯起来便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奴……我正想着,可要叫人出去寻。”允鹤不喜人自称奴才奴婢什么的,琉璃临时改了口。
允鹤想了想:“罢了,我去寻吧。”他深谙自家那只胖鸟的个性,青儿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丫头,此事,说不得就是那只胖鸟贪吃贪玩,正躲在哪个酒馆里不肯回来。
若是这样,他不亲自出马,旁人是断叫不动它的。
允鹤抬手捏了个灵光诀,一缕流光自他指尖乍现。
迟瑞身上配了他鹤族独有的九灵圣珠,体内又有他的一缕魂火,只要距离不是太远,他是可以直接感应到的。
追随着指引,踏入平康坊的一刹那,允鹤内心的震惊与诧异简直要突破天际了:他绝没想到,迟瑞带着青儿,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