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捕头不想多事,他担心杜友瑞还有亲人,若是被人家知道他们剖了杜友瑞的尸体,会很麻烦。
但苏言特意询问陆松源,问他是否丢了什么东西,陆松源却摇头否认。
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陆松源没必要撒谎。
苏言实在好奇,杜友瑞临死前还要吞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王捕头顾左右而言他,“既然死了人,我们就得把尸体带回去,案子如何判,得请县令来,我做不了主。”
他是真不想让苏言剖尸,剖尸太麻烦。
苏言看出他的想法,但她还是想剖。
苏言在心里琢磨着,人是云行请来的,要不要云行再劝劝王捕头?
云行和王捕头一起看向苏言。
王捕头瞬时想到云行是如何将他们请过来的,腿都开始发抖。
云行则拿起佩剑,仔细观摩。
王捕头:“剖,剖剖剖,不就是剖尸吗?这人就是一个杀手,能有什么亲人?现在就剖!苏姑娘,用不用我帮你找一把刀?”
“不用了,谢谢,”苏言问,“你说他是杀手?”
“可不是吗?他当初可是杀了刘家所有人。”
陆松源嗤之以鼻,“敷衍。”
苏言却想到了其他可能,“这是你们当时调查的结果?”
“当时……”王捕头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确实少见,三人死在厢房里,一人死在大堂,当时客栈附近还挺热闹,县令很重视,我们查得很仔细,他的确是杀手。可他已经跑了,我们没找到人,再然后我们就封了井。”
苏言问:“你说的死在大堂的人,是谁?”
“是刘家的女儿。”
“她单独在大堂?”
“我们也奇怪,但的确如此,其他人都在厢房,只有她在大堂。”
苏言心中生出怪异感。
这次剖验尸体,苏言主要看的是胃部。
在王捕头和陆松源的注视下,苏言手持自制的解剖刀,手抵在杜友瑞的凶手,熟练地划开一道笔直的口子。
看到外翻的血肉还有扑面而来的死亡之气,王捕头心尖发颤。
好好的姑娘,怎么做起仵作了?
她怎么都不害怕的?!
云行本来是在外面等,见苏言真的划开杜友瑞的腹部取出内脏,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
他很少对什么事感兴趣,这是第一次。
云行抱着剑,站在苏言身旁。
云行见过更血腥的场景,但不同的是,他在杀人,而苏言是要找出杀人的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正常来说,云行该逃,而苏言就是会抓他的人。
云行的目光移到苏言脸上。
她模样清秀,平时喜欢插科打诨偷偷骂他,但做起事来却无比认真,甚至察觉不到云行的目光。
一路走来,云行发现苏言有一个特点。
她对于入京一事是绝望的,她似乎没打算活着从京城出来。
可在其他事上,她又无比积极,像飘摇在乱世之中的小草,却在努力抓住一切机会好好过日子。
一盏茶的功夫,苏言割开杜友瑞的胃部,取出那无法消化的东西。
苏言将它放入清水中洗干净,杜友瑞吞下的竟是一枚巴掌大的玉佩。
陆松源看到玉佩的瞬间,面露惊讶,“这是姐姐的玉佩。”
“你姐姐的?确定?”
“娘怀了姐姐十一个月,连稳婆都说姐姐活不下来了,娘生姐姐的时候险些没挺过来,后来母女平安,爹特意托人买了这枚玉佩,说是能镇住姐姐身上的阴气。姐姐一直戴在身上,从不离身,杜友瑞一定是看它值钱,才偷走了。”
苏言神色复杂。
她看了陆松源良久,才点头说:“或许如此,如今知道杜友瑞吞了什么,我也安心了。王捕头,劳烦您带陆兄回县衙,陆兄是为家人报仇,虽违背大周法律,但毕竟事出有因,还望您美言几句。”
王捕头没料到苏言轻易便松口了,忙点头,“这是当然的,这尸体……”
“我复原后你们便可将尸身带走,另外,我还有事需要和您确认。”
王捕头挥挥手,捕快将精神恍惚的陆松源带走。
苏言这才说:“王捕头,您刚刚说杜友瑞是杀手,这的确是当初的调查结果,对吗?”
王捕头点头,“我怎么编这种瞎话。”
“那就是了,”苏言将玉佩交给王捕头,“当初杜友瑞是收钱办事,收的恐怕还是陆兄亲姐的钱。”
云行对案子的结果不关心,但听到苏言这样说,还是有些吃惊,“她为何要害自己的家人?”
苏言摇头表示不知,“平白无故的,杜友瑞吞下这东西做什么?他大约是认出了陆松源,想表达什么,才吞下玉佩。而且陆兄亲姐单独死在大堂,她或许不是被杜友瑞杀害,而是自尽。”
“既然杀了人,又为何自尽?”
苏言说:“听陆兄的描述,他爹娘对女儿应该还不错,或许就是这种矛盾的心里,才让她选择自尽。”
云行想到什么,拧眉不语。
王捕头却不太吃惊,“其实我们当年考虑过这种情况,但她既然已经走了,就没深究。”
“为何会这么想?”
“我们在刘老爷的行囊里搜到和胡人的书信,他精通胡人的语言,经常与其做生意,我们推测,刘老爷或许不是汉人。为此我还特意去查过,结果是,刘老爷一家人的确是汉人,但他确实与胡人交往甚密,至于究竟是何关系,已经死无对证。刘老爷的女儿正相反,她虽是女子,但颇有气概,喜欢写诗,内容大多慷慨激昂,想要赶走胡人收复领土。”
苏言闻言,不知说什么好,她无法评价对方的选择。
王捕头叹息道:“陆松源也是惨呐,侥幸活下来,却被蒙在鼓里,此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若县令饶他性命,起码心里能轻松些。”
*
齐裕与元平虽给对方下毒,但好在两人运气都不错,没能伤害对方性命。
二人曾是挚友,但合伙做布庄的生意后,在经营方式上逐渐发生分歧。
分歧一日大过一日,二人心生芥蒂。
导火索是齐裕的胞妹,胞妹嫁给元平两年,近期却发现元平竟趁妻子怀有身孕去烟柳之地,胞妹伤心过度,没能保住腹中胎儿,此后也不能再生。
元平不但不安慰,竟生出休妻的心思,二人的矛盾进一步升级,便想借客栈的传说杀害对方。
两日后,苏言与云行赶到西越镇。
西越镇是去京城的路上最大的城镇,繁华程度是安平镇无法比拟的。
苏言决定在西越镇停留两日,既能补充粮食,还能顺便逛一逛。
进了京城便是风雨飘摇,安生日子不多了,能珍惜就珍惜。
苏言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些的客栈住下,然后带着云行去酒楼。
一路走来,苏言已经看出云行不缺银子了,他随手拿出来的银锭都比苏言的家产多。
苏言变着花样地让云行请客,“今日是我的生辰,按照我家乡的习惯,过生日要吃长寿面和蛋糕……就是一种点心,不过我们现在人在外面,就不讲究这些了,就在这酒楼凑合吃一顿。”
云行扫了一眼奢华的酒楼,想来一道小菜都要比长寿面贵几倍。
云行:“想让我出银子,可以直说。”
苏言作幸福状,“哎呀,我的伙伴真是大方呀,那就说好了,今天你请客哦。”
云行面无表情地走进酒楼,“不请。”
苏言:“……”
平时花钱挺大方的,怎么变小气了?
与云行同行数日,苏言已经摸准了云行的脾气。
说得通俗些,云行更像是个纸老虎。
他可以杀人不眨眼,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懒得动手,对于旁人的冒犯,他也懒得计较。
“旁人”指的就是苏言。
最初几日,苏言忌惮云行,做事小心翼翼。
但时间越久,苏言越能明白,云行这个人,其实是好相处的,他几乎不在乎什么。
苏言得知她无法掩藏心事后,便光明正大地开云行的玩笑,他也不会同她生气。
苏言愈发肆无忌惮。
二人在酒楼的一楼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店小二肩上挂着抹布迎过来,苏言点了几道菜,总共要八两银子。
她故意挑贵的点,就是想看云行的反应,云行仍然面无表情。
八两银子对云行来说果然不算什么。
是赵明德给他的待遇太好?
等上菜时,苏言给云行倒了一杯酒,“云兄,你为何总是戴着面具,你的眼睛生的不好看吗?”
云行习惯了她唠唠叨叨,并不理会。
苏言也知道他多半不会答,只是这些年身边难得有活人,忍不住想说话,“其实我最初还以为你和时晏归是同一人,你们的下半张脸长得真的很像,后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云行神色一凛,破天荒地接话道:“有何不同?”
苏言想了想,说:“时将军看起来脾气好,但心思缜密,不能招惹。你看起来脾气不好,但不会炸毛。炸毛你知道不?就是……”
云行又不说话了。
苏言善于察言观色,不再提时晏归,“你是生得不好看,还是怕有仇家寻仇?是赵明德要求你戴面具吗?不对,云舟就不戴面具的。”
云行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啰嗦。”
“闲聊嘛,干坐着多无聊,就不能找些乐趣?要不我说些有用的,”苏言得寸进尺,“你入京后,要杀了时家人吗?能不能等我查明白再杀?”
云行无话可说。
店小二开始上菜。
美味佳肴摆了一桌,云行才说:“入京后,我会回出云楼,你同我一起。”
出云楼是赵明德的地盘。
进了出云楼,就是赵明德的人了,要被世人唾骂的。
苏言听出话中的弦外之意,“难道你原本不打算回去了?在太和书院,你做任务时就不太上心,又让云舟一人先回去,难不成……你原本打算离开出云楼?”
不知为何,说起这些时苏言竟有些开心。
云行却说:“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还是不要打探。”
苏言凑上前,“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瞧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万一回京城受委屈了,我会不忍心的。”
话音刚落,隔壁桌来了客人。
一肥头大耳的男子在苏言身后坐下,脸上几乎找不到眼睛。
男子与友人交谈,“你听说没,今日那李骥又要娶妻了。”
“哪个李骥?”
“还有哪个?妻子擅长配香料的!”
“什么?他一个月前不是刚娶了?我记得还闹得挺大。”
“谁说不是,一个月前,那花轿还未到李宅,便有血液流出,掀开轿帏,好端端的新娘就成了腐尸,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又要娶了。”
苏言好奇地凑过去,“这位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哥,你方才说新娘成了腐尸?这是怎么回事?”
云行:“……”
他看着苏言,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
日落以后的西越镇并未陷入沉寂。
正相反,西越镇大街小巷都点起红灯笼,热闹非凡。
秉承着“来都来了”四字箴言,街市刚热闹起来,苏言便去凑热闹了。
今日最大的热闹就是李骥娶妻。
李骥的妻子是配香高手,经她手的香料,深受权贵喜爱,家中攒了些小钱。
年初李骥妻子病逝,李骥便开始张罗娶妻一事,听闻是家中只有女儿,李骥想要儿子。
上个月,李骥选中年轻貌美的姑娘做续弦,又是给聘礼又是定大花轿,阵仗比第一次还大,结果刚过桥就出事了。
好端端的新娘子变成腐尸,抬轿子的几个人都吓出了毛病。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李骥不敢大张旗鼓,到了时辰,让几个人抬着饺子就往李宅走。
可西越镇的人哪里会放过他,一听说李骥又娶妻,一路上都有人围观。
苏言也挺好奇的,主动凑上前看。
她和其他人等在洛川河旁,洛川河水深,特意建了拱桥,是新娘子的必经之路。
轿子是四人抬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有人冲着轿子喊新娘露头,看看是不是腐尸。
苏言和云行亦在人群中,“腐尸怎可能无缘无故跑到轿子里,一定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如果他再来,估计会在人群中。”
云行对苏言旺盛的好奇心十分佩服,“为何如此关注此事。”
“腐尸可不是随便都能找到的,又专挑成亲这日下手,八成是与那位李老爷有仇,说不准真会有第二次。我是仵作,若看到尸体,去验一验,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云行无言。
就像苏言从前说过的,她对案子总是控制不住的上心。
若苏茂和娘如今都安稳活着,她或许能在安平镇做一辈子的仵作。
恰在此时,人群骚动起来。
“有血,真的有血,大家快看,血流出来了!”
一时之间冷风簌簌,灯笼中烛火跳动,前排骚乱,围在桥附近的人却蜂拥上前,想退的退不得,想看的看不到。
刚过桥的轿子被轿夫仍在原处,火红的帷幔弥漫着浓烈的死气,无人敢上前。
苏言与云行被拥挤的人冲散,苏言试图往前走,可却被人群带得往旁边挪。
眼瞅着就要挪到河边,苏言喊了声云行的名字,便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人群更是骚动,纷纷看向洛川河。
他们看到,在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姑娘落水后,紧跟着便跳下一个着黑衣的男子。
男子的佩剑留在岸边,价值不菲。
*
苏言其实是会游泳的,苏茂教过她。
苏茂教过她的东西很多,他似乎很想让她强身健体,可惜她一直没能领悟到。
落入河水急速下沉时,苏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苏茂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从小便逼迫她去练那些东西。
可为什么呢?
苏言没想到云行会下水救她。
不过她自认为已经或多或少地了解云行,对他而言,救人不过是件小事,救苏言也是顺手的事。
所以为了让云行下水显得更有价值,苏言便尽量笨拙一些,不乱动,只随云行一起往上游。
上岸后,凑过来好几人。
有住在附近的好心人递来汗巾,“姑娘,快擦擦水,这是刚洗过,干净的。”
还有几个小姑娘,手忙脚乱的帮苏言拧衣服上的水。
苏言只擦了一把脸,便去看云行。
云行同样浑身湿透,在苏言看过来的瞬间,他系好松了的面具,单手扶着岸边的树,胸口轻轻起伏。
他得脸色很差,皮肤本就白皙,如今更是苍白如冬雪,就连薄唇都无血色。
大约因为是男子,又是习武之人,其他人更关心苏言这个小姑娘。
苏言走到云行身边,想把汗巾递给他擦水,却发现紧蹙着眉,脸色十分难看。
苏茂是郎中,苏言又是学过几年医的,立刻看出他的不对劲。
苏言轻轻拍了他一下,“你还好吗?”
云行却身形轻晃,向前摔去。
“云行!”
*
在几个年轻男子的帮助下,苏言带云行回到客栈。
他头烫得厉害,似乎是烧得昏迷了,已经没有意识。
苏言给了帮忙的男子几个铜板,拜托他们先替云行换身干净衣裳,自己则按照小柴胡汤的方子去抓药。
喂药有些麻烦,云行尚未清醒,苏言只能强行给他灌下一些,喝了有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洒了出来,苏言又仔仔细细的清理好。
洛川河水谈不上有多干净,苏言应该替他清洗一遍的,但男女有别,苏言实在不方便。
苏言很惋惜,如果云行是尸体就好了,尸体可以随便洗。
……
真成了尸体,好像也没必要洗了。
苏言只能拿着汗巾,替云行擦拭额头的手心。
云行手指修长,掌心有茧,是常年练武导致,却不影响他的手好看。
长指骨节分明,鲜有的没什么力气,可以任由苏言玩弄。
喝了药,云行额头的温度退了些,但脸色却更加苍白。
云行的病其实很怪异。
苏言和他一路走来,她很确定,在云行下水前,他并未有任何不适。
云行是着了凉才会发热,但他是习武之人,即便是普通人落水,也不会立即发病,可云行几乎是上岸之后立刻晕倒。
退一步说,普通人发热到晕倒,也是少见的,除非还有其他病症。
苏言看了云行的脉象,并无其他不适。
云行这病来得又急又猛,恐怕是心病,与下水有关?
正想着,云行的手握成拳头。
他并没有清醒,但神情痛苦,拳头愈来愈紧。
苏言担心他伤到自己,强行把他的手指扯开,云行却好像坠崖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握紧苏言的手不肯松开。
与此同时,他的神情渐渐平静。
苏言便没再挣脱。
她打了个哈欠,趴在床榻旁,静静地看着他。
有点儿想趁机看看他的样子。
方才那几人真够细心的,衣服都换了,还让他戴着面具做什么?这几人竟还特意帮他重新戴好了。
苏言可怜巴巴地赶回来,什么都没看到。
现在倒是方便,云行没有抵抗之力,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但……似乎不太道德。
苏言强忍着冲动,打了个哈欠,一起睡着了。
*
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窒息的感觉逐渐放大,水底竟逐渐清明。
流水声愈来愈弱,恍然间,他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身体悬浮在死水之中,前后皆是深渊。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流逝,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他想自救,于是他努力往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