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挽着她手,低声说道:“有空就回府住几日吧,爹爹和昭儿都很想你。”
陆瑶应了一声,却没有放在心上。
她和陆英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句客套话。
陆昭是她的胞弟,可自从五年前她回府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开过口。即便同桌而坐,也只余沉默相对。
至于陆闻远,更是见了她便横眉冷对。
又何必相互折磨呢?
陆英察觉到她神色冷淡,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爹爹其实还是关心你的,只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又性子倔,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陆瑶回过神来,目光无意间落在陆英微微隆起肚子上,怔然片刻,喃喃出声:“要是……我和萧玄也有个孩子就好了。”
陆英闻言,脚步微微一滞,握着她的手不由收紧,心头酸涩难掩。
她往日总觉得有陆瑶在,搅得府中一片鸡犬不宁。
那时的陆瑶,一身红衣策马而归,总能把父亲气得脸色铁青,却拿她毫无办法。那个陆瑶,眉眼间有风火,像是要燃尽一切的不羁烈焰。
而如今的陆瑶,素衣清冷,目光空洞,游走在人群中,仿佛一缕失了魂的影子。
“瑶儿,”陆英轻声唤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心疼,“走,我们去放灯。”
“好。”陆瑶声音轻而散。
她亲自写了几盏天灯,字扭扭歪歪。
她看着,忽然笑了。萧玄总说她字丑的像蚯蚓爬,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
火光点燃,温热气流托着天灯缓缓升起。
陆瑶抬头仰望,那灯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纸面轻轻抖动,像是要将她心意带向更远的地方。她静静地看着,目光温柔却带着一点执拗。
她始终觉得,他就在她身旁,未曾离去。灯火摇曳间,她甚至觉得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他熟悉笑容,那一抹带着些许无奈又宠溺的弧度。
可夜风卷走了火光,灯笼越升越高,渐渐消失在夜空中。
她垂下眼,眼中浮起一层湿意,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珩阳王殿下。”陆英先看到了来人,微微欠身行礼。
陆瑶循声转身,看到了一张恍如隔世的面孔。
他仍是一袭月牙白长袍,衣袂随风轻扬,身形挺拔,眉间自带清冷霁色。那双凤眼漫不经心地掠过陆英,终究若有若无地落在陆瑶身上。
一如初见。
陆瑶突然想起来了。
当初,她答应嫁给萧玄,远赴漠北,原本不过就是为了逃避这张容颜罢了。
他总是这样,眉目含情,神色却漠然如冰霜,让人明知无路可走,却偏偏甘愿溺死在那片看似柔和的春水里。
那时的她不懂,以为再冷的冰也能捂化,可世间总有不能的事。
她以为,只要离得够远,不再看这张脸,就能逃脱这份无望执念。
风沙孤城、血火征途,也好过困在这无情温柔窟。
可如今再见,她才发现,这张脸依旧如昔,而她,却早已不复当年。
陆瑶敛下目光,跟着陆英,微微欠了个身,声音淡然:“珩阳王殿下。”
这一声,疏离得像陌生人。
兰珩舟已经在旁边站了很久了。
他就这么站着,目光始终未离开陆瑶。
往日,无论他身处何处,她总能第一眼找到他,笑着跑上前来,像一团燃不尽的火。
而如今,她只是平静地转身,冷淡地行礼。
兰珩舟指尖微颤,手不自觉地握紧,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他眸中情绪暗涌,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像春风拂过冰面,柔和得不见一丝涟漪:“宋夫人,萧夫人,也在这里啊。”
他刻意咬重了“萧夫人”三个字,语气淡淡,却透着一丝讥诮和凉意,像是在跟她较劲,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陆瑶神色平静如初,敛眸应了一声,扶着陆英,转身就要离去。
“陆瑶——”
兰珩舟忽然出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切。
陆瑶不解,转头望向他:“殿下还有何事?”
他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嘴唇微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陆瑶等了片刻,见他依然沉默,便轻轻颔首,准备继续离开。
“你瘦了。”
声音低沉,语气中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和压抑。
陆瑶微微一怔,颇为诧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背着光,兰珩舟立在原地,神色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大分明。
他往日从不会这样对她说话。可以说,除了那双天生含情的凤眼,他从未给过她任何希望。
甚至在她以为自己不遗余力的满腔热忱,终能换来些许爱意时,却亲耳听见他与惠贵妃商议着娶旁人为妻。
而她,不过是他棋盘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一枚可笑的棋子。
她曾以为,在这偌大京城里,他待她与旁人不同。
可剥开那层好看却虚伪的皮,他与陆闻远那类人并无二致——冷酷、算计,为权折腰,从不留情。
而如今,他却站在这里,语气柔和,态度关切。
大抵是因为她如今是将军遗孀罢了,不再是那个纠缠不休、声名狼藉的“土匪窝里出来的相府千金”。
她心底早已无波。
陆瑶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多谢王爷挂怀。”随即转过身去,不再停留。
走出一段距离,陆英轻声道:“珩阳王他一直未娶。”
陆瑶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她清楚,要不是因为她,当年珩阳王本该娶陆英为正妻。陆英端庄娴雅,与他门当户对,陆闻远与惠贵妃暗地里早已定好这门亲事。
可惜她刚进京时,什么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满腔执念,一通搅和,硬生生将这桩婚事拆散了。
她心头微涩,低声道:“对不起,阿姐。”
这一声歉意,飘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似有千斤重,不知是对谁而发,对谁都像有愧。
陆英微怔,随即摇头,语气慌乱又认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
她当初的确怨过陆瑶,但也只是为了那点过不去的面子罢了。如今再回头看,当年那些执念与遗憾,早已成烟。
陆瑶看着她涨红的脸,忍不住笑了:“我阿姐心善,跟谁过都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陆英被逗得有些窘迫,嗔道:“怎么去了趟漠北,嘴就这么甜了?”说完,她目光一转,柔声道,“阿瑶,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陆瑶却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才开口:“他待我很好,知足了,没什么好哭的。况且,他也不喜欢我哭,说我哭得比后山野狸还丑。”
说罢,她似回忆到了什么,又笑了笑。
陆英看着她,心头酸涩难言,只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试图将身上余温都渡了过去。
一路上,陆英怕话落下,便与她说起了京城时局。
新帝登基后,朝局风云变幻,惠贵妃成了惠太妃,却因不知何故触怒天子,被禁足在宫中数年,落得个幽闭的下场。
兰珩舟却未受半点牵连,甚至扶摇直上,颇得新帝器重,权势愈盛。
陆瑶听着,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
像兰珩舟那样的人,表面淡泊如风,温润如玉,似无欲无求。
可骨子里,唯有权势与利益,凉薄至极。
他追逐时,不择手段;舍弃时,亦毫不犹豫,转身便不回头。
剥开那层好看皮囊,眼底便只余霜雪般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