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太子卫早查过三枝巷顾家,大部分事迹太子都知晓,只不过今日亲耳见她叨叙过往,嗓音悦耳,听着别有一番意趣。
可路有尽头。
山脚到了,南山门太子仪仗赫赫扬扬,近百人马肃穆以待。
该告别了。
*
待回到人群中,顾玉昭才惊觉,虽然一路行来,山道无人,太子身边至少有五名暗卫紧密跟随。
可自己竟然全无所觉。
无视一地跪迎的侍从,裴秀转身,温声叮嘱:“今日有要务,便不捎带你回城了,莳花宴难得,可多赏几日,待你回城,调迁东宫一事便可办妥。若有什么需要,直接登门太子府即可……这次、记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顾玉昭恭敬称‘喏’,一扫山道上的形容散漫,摆出一个大礼恭送太子的谦卑姿态。
裴秀下意识的想去扶她,却也立刻意识到,此时此处,已不是寂静无人的山野林间。又默默收回了手。
又看了他一眼,裴秀转身走向车驾。
“等一等,殿下——”
顾玉昭突然出声,叫住太子。裴秀闻声回望,却见她期期艾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小、小臣还有话想说。”
裴秀便招手,带她上了车驾,并吩咐侍卫内监等人全退后至三丈之外。
车门敞开、只留了一道朦胧的纱帘阻隔窥探的视线,尽管、也没什么人敢抬头窥探罢了。
裴秀亲手斟了一碗清茶予她,温声:“何事?慢慢饮茶,不急。”
手捧茶盏,顾玉昭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殿下,其实我这探花郎的名号特别特别虚,当年殿视前的真实名次是二甲二十三名,只因陛下说我长得像探花郎,便让我跟一甲二位次的周良弼对换了位次。我觉得挺对不起他,但、既然入得东宫门,纵小臣才学微薄,也定然会好好为太子效力……”
裴秀温言:好。
质地醇厚磁性的嗓音,搭配柔和得近乎气声的暗哑语调,在私密相处的车厢内响起,顾玉昭耳朵酥麻了一下。
她赶紧掩饰般的抿了一口清茶:“谢谢殿下的茶。”
此刻,裴秀垂首看他,姿容旖丽的小郎君耳根微红,因为身高差的关系,山道并行时,不得不仰首看向自己,细嫩的,如枝头易攀折之芙丽芍药,仿佛手指轻轻一抹,就会被置于掌中。
裴秀不由得心想,这人还小。
恐怕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待太子之心忠,日日昭昭’。
在下山的这一趟路中,裴秀也试探明白了。这小狡儿,虽然确实有仰慕东宫之心,一则是因为需要他的权势,二则……确实喜欢这副皮囊的颜色,以至于明明有更便捷的仕途之路,却偏偏大费周章的转投自己门下。
嗯,便是俗称的‘见色起意’。
对裴秀来说,初初醒悟这一点时,内心深处还有一些新奇和讶异。
不过,也不算是坏事。
只可惜,这人对自己的心思,与自己对他本人的心思,或许还不太一样……
一饮毕,裴秀放下茶盏,便是送客的意思。
顾玉昭磨磨蹭蹭的准备下车,她没听到一句明确的答复,心里不安,转身抓住太子的袖子,三分疑惑七分急切的寻求确认:“所以,太子您清楚了吗……我、我刚才说清楚了吗……?”
裴秀轻嗯了一声,略略敷衍:“清楚了,你会努力被我委以重任。”
顾玉昭急:“不是,我是说我才疏学浅,当一个闲散的五品郎中还可以,但千万别如礼部那样,我、我干不来!”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又啰啰嗦嗦的补充:“小、小臣是怕误了太子事……”
裴秀哑然了好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这个小郎君的脸蛋,狠狠揉捏了一把,瞧着掌中惊恐愕然的漂亮杏眼,被挤得略微扭曲变形的芙蓉玉面。
“你啊!”
裴秀双肩微抖、大笑不止——
笑意是从未有过的快活明朗。
惊得满地的仆从惶惑不安,却没人敢抬眼。
最后,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小郎君一眼,说:“顾玉昭,我明白了。”
“但你也要记住,入东宫、成为孤的人,便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半途而废……你考虑好了,再来寻我。”
说完,便力道轻柔推她出了车门,放下了帘子。
众侍卫内监随即训练有素的行动起来,打起仪仗,拱卫太子返回上京。
近百人众,却除了马匹及车驾扬起的尘土之外,整齐划一得近乎没有杂音。
顾玉昭维持着恭送太子的姿势,脑子里却在不停的宕机循环:
太子说他明白……了?
太子明白……什么了?
太子……他、他真的明白了吗?
她隐约觉得跟太子的互动不太对,但又琢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
除了最开始上山的那一段路,冷冷淡淡、奇奇怪怪的让她摸不准脾气,心情忐忑惶恐之外,其余的时间,或闲谈、或嬉笑,这些相处的细节,都一点一点的让她放松下来,差点忘了这人是太子,仿佛只是一个随意嬉闹的朋友。
直到——
晃荡藤桥上,太子问出的那个问题。
还好、还好——
也算糊弄过去了。
顾玉昭立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头,告诫自己,这个时代,上位者手握生杀大全。
自己一定不能行差踏错,误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
来时,太子是疾马而驰;
返程,却选择了平稳的车驾;
只因,车驾内那一大堆紧急待批的黄封。
此刻,太子端坐在简易案台前,手执朱批,一边批文,一边提点。
安喜跪坐车厢内服侍,有条不紊的并把太子批复完的卷宗递送给车厢外等候的暗卫。
整个过程高效流畅。
这样一来,公务并不耽搁,只是辛苦诸快马往返。
太子处理速度颇快,不一会儿堆积的卷宗便处理完毕,在新的卷宗尚未送达前,便有了片刻的闲暇。
全面参政这一年,他对各部事务已然娴熟,因而即便在永昌帝突然摆烂的现在,也完全游刃有余。
却不知为何,今日对这些突然有些厌倦。
饮了一口冷茶,裴秀突然想到,前一刻,那小郎君还在他身侧,红着耳尖说什么‘谢谢太子的茶’。
那人对自己的态度,诚惶诚恐时,是真;阿谀奉承时,是真;一见自己就笑,双眼发直,脸颊飞红,也是真……
心悦自己时,那样的赤忱热情,也完全是真实的……
他从不会怀疑自己对人心的判断。
裴秀捂着额头,突然嗤笑了一声。
那、有什么是假的呢……
他下意识的拒绝去想。
不过没关系,今日未问出口的话,他会再问一次。
如果那顾玉昭的答复,依旧是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待太子之心,日日昭昭’。
那么——
他就不会再容这人,如今日般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