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和女儿生活在新家:伦敦德里,或者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叫它德里吧。老城墙包围之下,福伊尔河之东,树木掩映之中,一家电子厂废弃已久,适合“重生”之人停留。詹姆斯在车间搭建客厅、厨房和餐厅,在办公室给女儿布置好新房间,在园区给她筑起一架秋千。他发誓,生活将如以往一样平静美好。
詹姆斯问:对了,捣蛋鬼,你之前不是想染一头特立独行的红头发吗?
女儿回答:是的,我想染红头发。
詹姆斯悄悄潜入市区,从超市偷到染发剂。尽管他无比小心,回到废弃工厂的家时,他身后还是多了某个不速之客的身影。他还是老了,警惕性大不如前。
老士兵挥舞仪式用的小刀,命令女儿躲在门后,试图驱赶这个陌生人。但陌生人说:你,你是个偷偷摸摸的法师!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用的果然是亡灵魔法,是不是?
陌生人继续说:请你……请您帮帮我,我丈夫上周去世了。
她隔天就开着车来了,车的后备箱里躺着棺材,棺材里躺着年轻俊朗的男人,还塞着鲜花和柔软的衬布。詹姆斯又布置起神秘的仪式,念起不详的咒语,使男人睁开眼睛,发出声音:上帝啊,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我亲爱的……你为什么在哭?
詹姆斯告诉她:小姐,我无法使他一直“复苏”,这会掏空我的魔力。
她说:不要紧!我会给你钱,我会帮你打掩护,我会帮助你——只要你让我一周带他来一次!
詹姆斯得到帮助,也就得到取之不尽的染发剂。女儿如愿以偿,她最新染上的红发艳丽而热烈,好似火烈鸟的羽尾。
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第六周时,女人带来了一对哀伤的老夫妻,老夫妻的怀里则搂着一个仿佛陷入甜蜜睡梦的男孩。
她辩解道:我拒绝过他们!但他们七岁的孙子在游泳的时候,他还那么小……
在亡灵法术的驱使下,小男孩揉揉眼睛,从“睡梦”中醒来,闹着要吃巨无霸汉堡。
第九周。一个少女背来她死于癌症的小妹妹。
第十一周。一个矮胖的男人带来他吞食大量安眠药自杀的妈妈。
第十五周……
夜深人静时,詹姆斯扯着漏风的嗓子,向女儿喃喃:我无法再承受这么大的魔力消耗了,我要劝他们全部离开,不要再来向我恳求!
女儿回应:是的,你要劝他们全部离开。
第二天,他梳顺女儿的头发,烹饪好培根与煎鸡蛋,带她走出废旧的工厂时,竟看到熟人们聚在一起。失去丈夫的女人说:汉娜要过生日了,瞧她,越长越高了!失去孙子的老夫妻说:我们做了一个巨大的苹果派!失去妹妹的少女说:嘿,我带来了好多裙子,全是最新款!失去母亲的男人说:我带来了掩藏气息的结界卷轴,我们躲在工厂里,没人会发现这场生日派对!
这些愚蠢、幼稚、放肆地追逐着生命的人,竟然为死物过起了生日。红头发的女儿坐在正中央,她恬静地微笑,任由詹姆斯给她戴上花环,任由同龄的少女给她换上蕾丝花边的裙子,任由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为她呈上一件件礼物。彩带飘起来,蜡炬点起来,死去的人在法术的力量下纷纷站起来。他们拍手,唱起那家喻户晓的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打碎一颗鸡蛋壳,和打碎魔法结界时一样,会发出破裂的脆响。
生日派对滑至冰点,詹姆斯颤抖的手又拿起钝化的仪式匕首。其他人惊呼,一个个护住自己的至亲。那弯下腰身的保护姿态,真真目不忍见。
从工厂的大门外孤身走入一个男人,高个,红发,冷白皮肤。他提着一把乌黑沉重的猎枪,脚步踏在地上,溅起灰尘。
詹姆斯刀刃对外:你是谁?!是政府的人?银十字的人?
红发男人阴郁的目光锁定他身后的女儿。这个几乎没有表情变化的人,情绪全在眼睛中闪烁:失望。
他在失望什么?
詹姆斯挥舞手臂: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离开、离开!
一颗子弹自红发男人的枪口击发,精准射中詹姆斯手中的匕首。当!匕首碎了,魔力的回路断了,当他跌坐在地面时,亡者也齐齐倒地,正像被扯断牵引线的提线木偶。过生日的汉娜往后仰去,摔下椅子,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像其他惊魂万状的人一样,詹姆斯爬向自己的女儿。长期透支魔力的行为让这个老亡灵法师此时虚弱无力。他呐喊道:你要什么?你——
詹姆斯张张嘴,忽然开始哂笑。他见过活人,见过死人,见过许多将死不死的人。面前这个陌生男人,不就是后者吗?
你失去了谁?老亡灵法师自信地开口。我精通亡灵之术,能使亡者复苏,你失去了谁,只管说吧!
陌生男人停下前进的脚步。在他面前,花环飞散,长裙染上污渍。
你们这些人……他说出第一句话。难道没有闻到腐臭味吗?
※※※
瑞德·斯普林孤身一人归来。十几分钟前,我们在这片树林中发现了非常隐蔽的结界。在激烈的讨论之后,我迫于阿比盖尔的淫威施法将其打破。一家废弃已久的工厂果真出现在眼前。根据瑞德·斯普林收集到的情报,其中经常出现人员悄悄活动的身影,其中,有一个神秘的红头发女孩儿。据说她“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安详面庞”。
兴许是害怕阿比盖尔再坏了他的好事,瑞德执意独自前往。而我们没料到他会回来得这么快。
狼女问:“怎么样?找到你红头发的侄女了吗?”
瑞德摇摇头。
“那里面总得有什么吧?我们听到声音了!”
他抿着嘴唇,最终哼哧几声:“什么都没有。走吧。”
“怎么可——”
“不用找了,走吧。”
寡言的枪手大踏步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工厂,阿比盖尔脑袋转来转去,不知道是踢他一脚还是自己冲进工厂看个究竟。我放眼望,无论之前是否有人,现在的工厂内部已是安安静静。话虽如此,眼睛也没放过那些残留的生活痕迹:秋千、脚印、薯片袋、一两片彩带……
我猜他做出了一个选择。
“我们已走吧,阿比盖尔,”我向恼火的狼女招呼道,“我们来得匆忙,还没在德里好好逛一逛。”
也许瑞德·斯普林会感兴趣,今天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只要你站得够高,便能眺望海洋那侧爱尔兰岛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