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过圣诞节，因此，我要在这里讲它的坏话。

一个理应众所周知的真相：圣诞老人的服装原本是绿色的。20世纪30年代，可口可乐公司为了营销才将他的形象改为红白相间。倒不如说“圣诞节”本就是大型宗教营销活动。

另一个颇为渗人的事实：阿比盖尔看向我的眼神逐渐充满怜悯。

12月24日，即昨天，被冠以“平安”之名的节日，我将自己关在人鱼酒吧的船舱客房里，一整天没见人。尽管只是躺在床上发呆，我还是被描述为“像可怜的鼻涕怪一样痛哭流涕了好久”，于是这让海伦娜与其他酒客的眼神也开始充满怜悯。

往好处想，他们的怜悯比阿比盖尔的真诚多了。

圣诞时期，位于海底的人鱼酒吧也筹划了一系列节日活动：将整个酒吧大厅挂上彩灯、彩带、雪花、圣诞帽；将墙壁贴满海报和LED灯带；将每张桌子上都摆放贺卡、小礼物和主题菜单；哦，别忘了主角——将大厅正中央摆上一颗巨大圣诞树，它会随着背景音乐舞动摇摆，随机结出不同形状的果实。我多留意了一会儿，发现它对玛丽亚·凯莉的经典名曲反应最为激烈，忍不住怀疑它是人假扮的。

平安夜不歇业，酒吧的君主海伦娜将自己打扮成圣诞老人，在沉船的出入口分发拐棍糖，迎接节日客流量高峰。他们具体玩得多快乐，闹得有多欢，彼此说了多少句“圣诞快乐”，我一概不知。等第二天清早离开客房，只能看见狂欢后的一片狼藉了。

因某种我难以想象的经历，黑狼状态的阿比盖尔四仰八叉睡倒在圣诞树下，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礼盒彩带，尾巴处打了个硕大蝴蝶结；侍者打扮的瑞德·斯普林趴在吧台上，头上立着一块小姜饼人，天知道它是怎么保持平衡的；我们的主人海伦娜——她摇晃着半空的伏特加酒瓶，在酒吧舞台区半醉半醒地唱着歌——人鱼之歌也许是其他人长醉不醒的原因。

等他们全部清醒过来，已到了下午。

海伦娜鱼尾摆动，系在上面的黄铜铃叮当作响，她就在叮当声中宣布当天的计划安排：“圣诞节歇业！公主陛下要举办一场充满惊喜的家庭派对！”

不知道该提醒她“惊喜不能提前说出口”还是“家庭这个词有待商榷”。

“所有人都会很开心，比昨天更开心！”海伦娜转向我，“连哭哒哒的伤心魔法师都会很开心！”

“我没——”

海伦娜大手一挥发号施令：“接下来，你们都要出去采购，18点前不可以回来——这是公主的命令！”

公主一声令下，她的王国大将军架起我的胳膊，她的爱尔兰员工则脚步不稳地跟在我们后面，一同穿越酒吧的符文舱门，点对点传送回陆地。

这是圣诞节的另一重罪过。为了营造欢乐祥和的氛围，你都想象不到自己必须和什么样的人相处：瑞德·斯普林显然没从宿醉里挣脱，他有时会把我看成电线杆或者栏杆——可以搀扶的那种；阿比盖尔，她把狼耳和狼尾露在外头，试图对路上的每一盏浑圆发亮的彩灯嚎叫，人人道路以目。

接下来，狼女走到自动贩卖机旁密谋道：“看我把爱尔兰醉汉叫醒。”她的罐装可乐又快又狠地塞进瑞德·斯普林先生的衣领里……后者身躯一震，发出我认识他以来最大分贝的呐喊，接着双眼喷火地把阿比盖尔追出老远。

一个没有雪的圣诞日。

天气阴冷，我们往城里走。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彩灯、花环和圣诞老人塑像陪伴着落单的路人。显然易见，海伦娜把我们支开只是为了偷偷准备“惊喜”。对到底要“采购”什么，我们毫无想法。

瑞德·斯普林突然说：“回礼。”

阿比盖尔自动将其翻译并扩句：“嗯？是说给傻鱼准备圣诞节礼物？这是个好主意，但你多说两个字舌头是会被冻住还是怎么。”

这两个人又追出去老远。我提议分头去给海伦娜挑礼物。

阿比盖尔：“你想撇开我们？！”

瑞德：“看住她，不然我会把她杀了。”

阿比盖尔：“用你虚得比意大利面还软的手？噗呲。”

提议未被采纳。我们仨往街道与店铺中探寻。我率先发现目标：一家还在营业的精品书店，内藏一整套典藏版《哈利波特》以及《圣诞颂歌》主题立体书。在阿比盖尔审视的目光下，我承认自己想不到送什么时就会送书。何况，很少有人能拒绝哈利波特吧？

阿比盖尔在一家慈善特卖店找到一只巨大，我是说，无比巨大的宜家鲨鱼，理由是海伦娜和它算半个同类——同样满脑子都是棉花。

公平地说，我还是认为瑞德·斯普林在比拼中拔得头筹。这位酒吧员工挑选了一款颇为昂贵的投影仪。关上灯，按下开关，它能将必应每日锁屏壁纸般的世界美景全息投射在四周，并经由内嵌的魔纹回路释放配套的立体幻境。我不敢自大地说生活在辽阔海洋里的人鱼会艳羡陆地的景色，但这确实是一份充满幻想的选择。

何况，它在便携性上也胜过一筹。巨大的宜家鲨鱼让狼女看不到路，厚重的典藏书籍让我叫苦不迭，后来屈辱地用上悬浮术才将它们运至海边。

时间还没到公主陛下规定的18点，我们在风声呼啸的海滩站了一会儿。

“你们明年有什么打算？”阿比盖尔忽然问。

又一个圣诞节的可怕之处：提醒你一年过去，可以为明年制定毫无作用的年度目标了。

见我们不说话，她倒是很吃惊：“嘿，你们这么苦大仇深？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挺好啊！”

斯普林燃着烟：“一切只能算可以忍受。”

“你的人鱼老板听了会伤心的。”

“可以忍受，已经够好了。”

18点一到我们准时打开酒吧的传送符文，迎面而来的是热扑扑的香气。酒吧的圆桌圆桶被撤走，取而代之一条古朴木质长桌。海蓝色的桌布铺得服服帖帖，上面尽是烤鸡、火腿、土豆泥、馅饼、奶酪、布丁……以及，大量海鲜，活像海女巫的盛宴！人鱼吃海洋生物乍一听有些反直觉。然而，人类，想一想你们吃过多少哺乳动物吧。

海伦娜本想以这一大桌精心准备的美食给我们巨大惊喜，谁知先被我们的礼物感动得大呼小叫，鱼尾甩得震天响。当她发现那条鲨鱼只是人类伪造的玩偶，不能摆上餐桌或者当宠物养时，尾巴总算耷拉下来。

在这温馨的氛围中，我留意到餐桌旁异常地摆有五张椅子。

那当然不是为宜家鲨鱼准备的。海伦娜比划道：“现在还不可以坐！因为——我们要等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

于是我又留意到他们全都悄悄看我。

“惊喜”很快呈现在面前。酒吧舱门被轻敲两声，接着开启，接着传送阵发亮，接着哗哗的海水漩涡流转，接着踏出一只锃亮的皮鞋，接着走出……走出——我的爸爸？！

“查理！”丹尼尔·唐恩穿着自己定制的灰色西装三件套外加大衣外套，梳一丝不苟的背头发型，佩戴手套和方巾，这是出席正式场合的打扮。他像从前那样呼唤我的昵称，只是这会儿，他远远地站在酒吧门口，竟显示出扭捏和一点点畏惧。

我张开嘴巴，没能回应。

用“尴尬”形容这次意外的相聚是不是太绝情？海伦娜期待的眼神望过来，她一定是把电视机守着看了好久，认定父子重逢会是感人至深的画面，将由奔跑、拥抱和喜极而泣构成。我确实没告诉她，甚至也没告诉过阿比盖尔，离家六年游荡在外，我明显是刻意地回避自己的家和老父。

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阿比盖尔突然闪到我父亲跟前。

“这简直是——”她摸着下巴，上下扫视，“发际线后退的年长版本查尔斯！”

我被这践踏社交礼仪的行为深深震惊了：“等等、说什么呢！”

丹尼尔忽然笑了：“我知道你，你是凶巴巴的使魔女士。”

“爸爸？！”

“我还是你儿子的绑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