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活下来,你活下来就能重塑我的肉身。
这一句话,让封琚月冥想中惊醒,不敢入睡。何故梦中出现这句话?封琚月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直觉定然与凌安怀此时处境有关。
只是夜晚的月太过遥远,而那四十二峰,却刚好在月下,伸手不可及。
封琚月才觉一身冷汗,便披上外衣,走出灵修院内,凌安怀的房间。凌安怀被带去四十二峰,灵修院内众人在外历练,而宗主本人也被传唤带走了。照顾朱寒青的事,本来该曾朔长老的。但他也无法做到亲力亲为,只能交给封琚月。
于是封琚月便推开了朱寒青的房间,握住她冰冷的手,灌注灵力。还好,每天都保持着灵力的供给,让朱寒青还能勉强存活。只是衰竭程度和范围越来越大了,恐怕,活不过冬天了。
“是……安怀吗……”
朱寒青的声音虚弱如蚊音,让封琚月不得不紧着点燃安神香,又是掖被角,又是端来火灵石,随后还要起身去煎药。煎药也不能走远了,只能推开靠近室内走廊的门,就在门口煎药。
闻着药香,朱寒青模糊的意识终于清明。她似乎难得有如此精神的时候,撑着坐起来,看向在一旁忙碌的封琚月。
“封师妹?”朱寒青愣了愣,怎地是封琚月?平日里不都是凌安怀在料理她吗?
封琚月闻声赶来,关切道:“是我。朱师姐有什么不适吗?”
朱寒青摇摇头。她自顾自地看着洒在地板上的月光,眼神闪烁,看向封琚月:“凌安怀去哪儿?”
封琚月闻言,只是上下碰了一下睫毛,随后便回答:“在……她去长生天了……找忽阑子她,应是有要事。”
“你说谎,”朱寒青断言,“你与安怀是从不分开的,她也断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去长生天。告诉我实话封师妹,安怀发生什么了?”
封琚月勾起唇角,说话声音仍然温和有礼:“朱师姐不必担心。”
“封师妹,别拐弯抹角。”
朱寒青抓住封琚月的手,冰凉的触感压在封琚月手腕,只觉是一块冰贴上来而已,却丝毫感觉不到力道和重量。
这位朱师姐,当真时候将近了。
于是封琚月联想到了,那位仇今岁。她虽与仇今岁交往甚少,却也是交手切磋过的情谊,也曾与她一起民间调查……那位,倒是生龙活虎,然后死在了最灿烂的年华。
她忍不住胸腔起伏,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良久,封琚月娓娓道来:“凌安怀被四十二峰带走兴师问罪有关长生乡的事。”
“朱宗主因为勾结邪修导致长生乡沦为傀儡试验场被四十二峰带走接受调查。”
现在,宵云宗或许要忙着推选新一任宗主。如果新一任宗主对凌安怀好感不佳,可能还会倒打一耙作出对凌安怀不利的事情。
只希望,事情不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那,我岂不是连父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封琚月心下一痛。父亲死时,她也没见着,被母亲拖走了,把她塞到干柴堆里,翻身跨上一旁停泊的马车,以身为诱饵,引走了追兵。
但是,她也不忍心带朱寒青去见那所谓的最后一面。
朱寒青的眼睛里缓缓掉下眼泪。并不滚烫,冰凉的,砸落在封琚月手指上,也落在封琚月的心上。
有时,连恨也是无缘的。
封琚月安抚朱寒青睡下了,怕她夜惊,伏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脸上却并无半分安抚之色。她脸上仅仅只是带着疲惫之色,对于处理两头事情的疲惫。
是她太依赖凌安怀了吗?事事交由她亲力亲为的后果,就是自己处理起来如此棘手吗?自己已经颓废到这种程度了吗……封琚月叹了一口气,从朱寒青床边离开,回到了凌安怀的房间。
这个房间里,凌安怀的味道很浓。是那种很淡的香,无法用语言形容,夹杂着木制建筑的味道,混合着承天峰的雪松,以及房间里保持干燥的蜡油。整个屋子装饰得,不像人住的地方,像是精装的回忆,一个工艺品。
封琚月随手拿起一个物件,这个物件长得怪模怪样的,两个扁形椭圆球体被一根弯曲的木片连接,搁置在木架子上。她曾经看凌安怀拿起来过,戴在头上哼着奇怪的歌,不像词曲的调。那个时候的凌安怀脸上洋溢着十足的笑,坐在走廊的边沿,晒着太阳,心情愉悦。只是摘下来后,便也不再哼唱,脸上也没有了笑意,唯有遗憾与落寞残留。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她大多都看不懂。一个毫无用处的木块,雕刻出奇怪的花纹,用矿石或植物染料画着奇怪的图案。就连上面留下的文字,封琚月竟然都不能辩识一二。
此时封琚月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从未了解过凌安怀。
于是她拿起房间里各种不理解的玩意观看起来,在角落发现了一个拍子。椭圆的面积,长柄,圆框中间特意用有弹性的矿物拉成线,穿插织网。
记得有一次他们练剑过后休憩,感到无趣,凌安怀便翻出了这个东西。她还特意去寻了毽子,稍作改装后托底部分变成了半椭圆的布匹,她掂量两下,便要挥拍对打。封琚月当时觉着有意思便上手尝试,两人来回试着拍打接球,倒也有意思,主要,凌安怀笑得着实灿烂,她不忍心拂她意。只是,那所谓羽毛球的游戏到最后还是没有完成。凌安怀想要用力挥拍击打时,手中球拍化作利器,挥出扁平的剑气削断了那粗糙的羽毛球,斩断了假山,在封琚月的接应下,才堪堪止住。
那一瞬凌安怀渗出地难过,封琚月没能忽视掉。
奇妙的文字,怪奇的玩意,却是凌安怀内心心心念念的东西。在未能相见的七年里,凌安怀当真经历了不少,学到的,知晓的,与她当真天差地别。
封琚月放下东西,感到颓唐。
如果,把凌安怀带回来以后,她仍然是现在这种虚浮飘渺的状态呢?自己该怎么办?她真的能把凌安怀的状态找回来吗?真的能让凌安怀再向从前那般领着大家冒险吗?回来后的凌安怀,还是她想要的凌安怀吗?
为什么,一定要是凌安怀呢?
封琚月按住胸口,身体呈弓形弯下来,脑袋几乎快贴到地面。她大口地喘气,面色惨白。
方才,她似乎是在尝试正视内心。这是步入元婴前的必修之道,所有尝试突破元婴之人,都必定会踏上正视自我的道路。而这个过程,许多人都会因为这种自我正视而滋生心魔。
不行,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封琚月深吸一口气,原地进入打坐状态,然后冥想入定,稳定体内灵力的躁动,开始循环周天。
一直到第二日,忽阑子来敲门。
封琚月睁开眼睛,打开门,迎她进来。
“早,阿月。”忽阑子略感疲惫点头微笑。
封琚月也点头:“早,忽阑子。我再去看看朱师姐。其他人都到了吗?”
忽阑子瞧了一眼隔壁的房间,回答道:“都到了。你慢慢来先,我们外头等你。”
朱寒青的房间很安静,因为缺少生气。封琚月走过去,照例蹲在床边为朱寒青供给灵力。每天蹲下来的时候,都会害怕灵力堵在指尖无法送进去,还好,朱寒青还活着。
只是这一次,醒来的朱寒青尤为痛苦,压着心脏不停地大口喘气。封琚月连忙将她扶起,为她顺气。
“封师妹……我时日不多了,能麻烦你,带我去四十二峰吗,”朱寒青紧紧抓住封琚月的手,虚弱的声音颤巍巍地乞求道,“我就想,见见安怀和父亲。我已经,只剩下这个了。”
封琚月不忍地闭上眼。带朱师姐去四十二峰,那才是真的要朱师姐的命。那个地方没有灵力的人登上去就会因为缺氧和高原寒冷引发窒息和失温而死,他们根本无法依靠灵力来保障自己的安全。何况朱寒青这样罹患丧灵病,并且还是末期的人呢?
于是封琚月只能温柔地为朱寒青挽发,轻声安抚道:“朱师姐,放心,我会将凌安怀带回来的。”
她没有提朱宗主。谁都知道,朱宗主犯下的过错已经不是能够包庇或者侥幸的了。日后,朱宗主只有两个选择:成为登录在册的邪修被放走,或者,受除灵刑法,剥夺修为。剥夺修为程度根据罪行判定。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被羁押在静心室的朱宗主,自废丹田,就此身亡了。
也不知道是畏罪自杀还是真的没有活下来的念头,具体的原因恐怕只有凌安怀知道。总之,凌安怀确实被洗脱了罪名,但屠城一事却是确凿,她必须在二审说服判官,才能免去所有惩罚回到宵云宗。这才算作她的胜利。
第一峰峰顶上是相同的园林式四合院,只是这一次的判决,是在室内。纪舞风作为一审主判官,跟随到二审现场候听。
第一峰是两位判官,都长得雌雄莫辨,对凌安怀来说长的都差不多,毕竟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样。
“二审,宵云宗弟子凌安怀屠城长生乡案。按照一审结果,长生乡居民因灵魂已被炼入桃花林中,城中只余残留邪念的躯壳,以防万一,便将长生乡以召雷形式覆灭。以上描述是否符合?可有出入?”
“回判官大人的话,以上描述皆是属实,无半点出入。”凌安怀老老实实地回答。毕竟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的。
“鉴于前传唤证人朱民自表罪行,且证据确凿,并于狱中畏罪自杀。此次审判将只对凌安怀个人进行审讯。那,凌安怀。你为何不尝试解救之法?若你能将灵魂解放,那么便是拯救长生乡一大功德。你为何偏偏选择了灭生之法?”
朱宗主死了……凌安怀眼皮颤了颤,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而死,凌安怀很清楚。活了一百多年修为毫无进展,妻子在为女儿治病的途中遇难死去,唯一的亲人女儿也因为患病即将离世。对他来说,爱女的死以及看不到尽头的修仙,让他下定决心赴死。
“回大人的话,既然凡人灵魂已用邪术炼入桃花树中,并用作傀儡法阵的能量,那么在此期间,灵魂已是被污染,使用过的。若是解放灵魂,只会得到一个被邪术污染的残破灵魂,此后灵魂必定生魔,生魔就会产生魔气,魔气碰上怨念和邪念就会滋长从而孕育魔族。那么不如召来至纯天雷,净化邪念,也能送他们去轮回转世,也算得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