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吹灭那烛火,放纵彼此压抑在心底的所有。
可偏偏不可以这么做。不是不能,是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凌安怀蹲下身,从封琚月手里拿走梳子,半跪在她背后,为她梳理头发。
“事情忙完了吗。”封琚月察觉到凌安怀的疲惫,顺势贴上凌安怀的身体,想要给予她宽慰。
凌安怀轻点头,鼻腔中发出低低的赞同。
她梳理头发的动作算不上熟练,只是用尽全力让动作显得柔和。兽骨梳落在封琚月的黑发上,一下又一下滑过,发丝穿插刮蹭梳齿的缝隙,汇在凌安怀的手里。
时间的流动如手中发清晰可见,缓慢的,温和的,像摇晃的烛火,像闪烁的房中暗黄的光,像封琚月松垮的衣裳,像她展露的脖颈,舒缓,柔美,像她回眸时,蓝紫色眼瞳里流转的光辉。
忽然觉得喉咙和嘴唇干涩,凌安怀舔了舔嘴,松开手,将兽骨梳顺手塞进袖中。
“休息吧,你要入睡还是冥想?”
凌安怀有些着急地吹灭烛火,借着窗边照进来的月光,合衾躺下。
封琚月摸索着,触碰到凌安怀的脸后,在她身旁紧挨着躺下。
她们之间的距离或许没有那么近,但也绝对说不上遥远。心跳的声音在被子下面鼓动的厉害,皮肤与皮肤隔着薄薄的单衣无法接触,彼此能感受到的灼热在被子里蔓延。
凌安怀不敢侧目,封琚月不敢抬头;一个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一个凝视着对方的下颌。
稍显急促的呼吸,在波斯猫惬意的呼噜声伴奏下愈发清晰。
“阿月,”凌安怀罕见地主动打破了僵局,“同我近一些吧,夜深露重,我怕冷。”
她很少有主动靠近的时候。
封琚月没有拆穿凌安怀的谎言,修士怎么可能会感觉到寒冷,又不是受了冰系法术攻击。
顺着凌安怀转身过来的动作,直起身子,顺势躺在凌安怀臂弯中,再抓住她衣襟,以一种被完全环抱的姿势紧贴着凌安怀。
此时是她们最亲密的距离。也是最遥远的距离。两相靠近,却无法相依的心,隔着肋骨与肌肉,为彼此鼓动,却又无法重叠相融。
可是对方身上的味道总是让人安心。
木制的,药味的,淡淡的雪松,一点蜡油燃烧过后的余调,屋外雨水的潮湿,被衾晒过后的毛绒绒的蓬松味……
就这样慢慢睡过去,呼吸逐渐平缓,封琚月阖上双眼,进入梦中。
稍后不久,凌安怀坐起身。
封琚月的双手还搭在她腰上,抓着她衣服,舍不得松开。
凌安怀俯下身,将封琚月睡乱的发丝理好,随后拿出藏在被子里的安眠药,将其粉碎。
本是预计通过这样的手段,让忽阑子带沈乾曦来解除同命咒的。
但她忽然舍不得了。她自私了。想要万一在为理想和目标奋斗的路上殉道了,她是不是可以拉上封琚月一块走?
可这样到底太自私了。于是凌安怀还是用千里传音的符纸,叫忽阑子带沈乾曦过来。
而这期间,她离开被子,伏案桌前,提笔,借着穿过窗户的月光,斟酌着写下离别的话语。
直到沈乾曦已经悄无声息解除了同命咒,直到仅有的那些纸张都被作废,直到毛笔废了一支又一支,直到磨墨的砚台越来越凹,直到蜡烛烧尽一根又一根后,一封信被叠好,放在了桌上,用镇纸压住。
而后,凌安怀于封琚月枕边虔诚,提起呼吸,深怕自己不知轻重的呼吸会冒犯到封琚月的发丝。
她俯身,落下了在九州最后的一滴眼泪,随后轻吻封琚月的额头,手指颤抖着,划过封琚月的嘴唇,最后实在无力支撑如此悲怆的情绪,不忍继续留在封琚月身边,生怕自己后悔舍不得,便匆匆起身。
临走时,凌安怀又抚摸了一下酣睡的波斯。
波斯好像有预感,它一下就醒了,睁开眼睛,异瞳圆溜溜的盯着凌安怀。一蓝一黄,好生漂亮。
凌安怀抱起它,悄悄渡了些龙丹里的妖力渗入它的本源,随后将它放在封琚月身旁。
“波斯,替我照顾好她……”
随后,凌安怀走出了房间。
波斯跟着,扒拉开门,仰头看着凌安怀踏空离开叫了几声着急转了个圈,最后因感到寒冷,无奈只能回到封琚月身边。
悄无声息的,今夜凌安怀离开了宵云宗。
待到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封琚月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她不记得自己是会睡这么久的人,捂着有些昏胀的脑袋,封琚月下意识摸索身边人,却什么也没有碰到,只有一只蜷睡的白猫。
她着急起身,波斯被她动作吓醒,看到封琚月冲出屋子,着急的叫。
凌安怀呢?她去了哪里?
她不在宵云宗,没有去长生天,更没有拜访过鏖畲门,也没有在人间的小屋……
她会去哪里?
妖都吗……可是,怎么会这么快?
封琚月回到了灵修院。灵修院又恢复了冷清寂静的状态。
踏入房间,看到波斯喵呜的叫着,看到它跳上了桌子,桌上放着一块镇纸,下面是一封崭新的信。
“开什么玩笑……”
封琚月挥手将镇纸打飞出去,破开窗户,砸坏了池塘假山,信纸却完好无损。
波斯怕得躲起来,缩在桌子下。
又一次,凌安怀离开了。不告而别,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走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总是这样给予她希望又把她推开?
封琚月脱力地瘫坐在地上,波斯小心翼翼地舔舐封琚月的手,在封琚月身边急得团团转。
“太过分了……凌安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恨我吗?你讨厌我吗要一次次这样伤害我?我不过是……我只想和你好好的在灵修院里……就这样一辈子而已……就这样直到尽头而已……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又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
封琚月的愤怒和悲伤夹杂在一起,从口中宣泄出来,随着她挥舞的拳头,砸坏了半面墙。房间里,凌安怀的木雕东倒西歪,跟随震动洒落一地。
书架里,几本书掉下来后,一块木雕也跟着掉了下来,滚到封琚月脚边。
那是一块双人木雕,雕刻的,是凌安怀为封琚月描眉的画面。是一个半成品,但基本的型和神态已经具备了。
可凌安怀从未为封琚月描眉过。
这大抵只是凌安怀美好的愿望罢了。
封琚月拾起被波斯推过来的木雕,细细摩挲上面还没有完工的痕迹,触碰凹凸不平的刻痕,好像能从这些痕迹上,看到凌安怀绞尽脑汁,费尽心思雕刻地模样。
于是封琚月再也忍不住,抱着木雕压抑着哭泣起来。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一声比一声叫人肝肠寸断。
风将讯息带给了凌安怀,促使她慌张的回头,看向宵云宗的方向,看向封琚月所在的方向。
她撇下了她。即使思念,即使有意,她也咬着牙抛下了她。
“别愣神,抓紧点,得赶在隧道关闭前准备好进入上界。”
陆吾,涂丹,桃霁岚,那三位站在前方,等候着凌安怀。
凌安怀看向那三人,目光悲怆。
她摇着头,悲伤在她打颤的牙齿和奔涌的眼泪中凝聚。
“我知道了,这就来。”
故作洒脱的话语背后,是凌安怀支离破碎的灵魂,以及无可奈何的命运。
为什么不可以抛弃一切,为什么要她去做,为什么她不能抛下这个责任,为什么——
为什么她是凌安怀的创造物?
为什么轮回千百次,也无法与凌安怀割席,无法成为独立的个体?
为什么要她来这里?
为什么要她爱上封琚月?
为什么一定要打破那该死的循环?
为什么……
凌安怀无助的遥望宵云宗。
是她离开的。是她主动选择的。
可真的是她自己选择的吗?难道不是原书凌安怀的逼迫,娘娘的布局,大妖们的胁迫导致的吗?这个世界本身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如果没有原书凌安怀的干涉,她本来可以陪伴封琚月长大的,可以和封琚月亲密相处的;如果没有那份误导,她本来可以不用自戕的;如果没有这些破事的话……
可,如果她不是凌安怀叫来的,她也就无法与封琚月相遇,无法和她有这么多故事。
那她现在遭遇的一切,难道就是爱上封琚月的代价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倒乐得挑战一下。
可事实却不是。凌安怀你啊,你分明为的是天下苍生所有人的自由,是为了天下人,和她这样卑劣的自私的家伙才不一样的……
她撑了那么久了,一路走过来了,可是这一路也实在太累了。
凌安怀太累了。
两个好友死了,和朋友间的关系也闹僵了,为了这条艰难的路,凌安怀和封琚月也渐行渐远。
我恨你。凌安怀。
凌安怀恨凌安怀,封琚月,也恨凌安怀。
在发泄式哭泣过后,封琚月缓过神来,撑起身子去看桌上的信。
展开信,上面并无多话,只有郑重方正的一字,提笔时,总能见摇摆不定的犹豫,就连收尾那一提都带着不舍:
月。
单字,一个月。
这写的可真是狗屁!封琚月欲要将信扯碎,却又狠不下心,愤恨地把信纸摔进玉佩里。
又是跟着掉了些眼泪才冷静下来。封琚月将一直在旁边守候的波斯抱起来。雪白的,除了眼睛不像她以外,还真是哪里都像她。
“波斯,你会像她一样丢下我吗……”
“喵。”
波斯不懂封琚月话语的含义。封琚月也不明白波斯在说什么。但至少现在,互相依靠的心是确定的。
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她要找到凌安怀,要把她关在锁灵台,日夜拷打质问,为何狠的下心对她如此的残忍。
封琚月擦了擦眼泪,虽然红肿,但那对蓝紫色的眼睛仍旧透亮。
她刚推开门,便瞧见李摩诃匆匆赶来。
“阿月,这里有……”
“有事晚些再说摩诃,我有要事。”
封琚月未等李摩诃说完,御剑离开。
波斯追着出门,追着封琚月背影喵喵叫,把李摩诃吓了一跳。怕这只猫出什么意外,李摩诃没辙只能用灵力将它挪进屋里。
李摩诃举着信件,无奈叹气。
展开信,读来几句,便是气愤大骂:“凌安怀这家伙真是十足的混蛋……”
忽阑子也是。
极北之北,几人终于赶到了这里。凌安怀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念头,只是整个人都丢了魂,颓丧的跟着几人。
“喂,等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人顺着冰山滑下,来到他们面前,“把我也带上吧。”
来人,竟然是忽阑子。
凌安怀眼睛一下亮起来,但随后被理智冲掉,暗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跟来的?你知道我是要去干嘛的吗忽阑子!你别胡闹——”
“我胡闹?我胡闹还帮你藏信?我胡闹帮你解决同命咒?凌安怀!我管你是要去干什么大事!你今天必须带我走!”
涂丹凑过来,把凌安怀拉到身前:“不错啊,这一路有个人魔混血跟着,想必事情肯定会更精彩。”
凌安怀就是想避免这种事所以才——
“时候不早了,别寒暄了,”陆吾催促,“马上通道要浮起来了,要跟着走就跟着走。涂丹,尤清你带上了吗?”
涂丹笑着点头:“在荷包里放着呢。”
桃霁岚咯咯笑着,在前方引路:“好了好了,到了上界,你们可就没时间在这里争嘴了。”
凌安怀瞪了一眼忽阑子,拉上她跟上队伍。
上界,浮空岛公共岛屿,八卦轩。
今日墨客蓝江行难得离开飘渺楼,出现在八卦轩这种地方。
或许,是因为要和那位娘娘见面的关系。
两人相约八卦轩,品茶赏云,说些人间话,风月事。
蓝江行早已等候多时,正坐桌前,纠结下棋应当落子何处。
“是我,就落这一子。”
清冽的女声落下,棋钵中飘出一子,落于棋盘,霎时蓝江行代表的白棋优胜局势被反转,以一子扭转乾坤。
蓝江行笑了笑,抬头看向落座对座的女子——规整的束冠,白衣长袍,白发白瞳——
“不愧是你,凌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