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学音乐,肯定会是一个音乐家。”沈翎羽揽着他的腰。
“哪有那么夸张。”南挽诚抬头笑着,“你会拉小提琴吗?”
“我?”沈翎羽还沉浸在南挽诚的美貌与琴音里,被问住了,“会,我还会弹钢琴,都是小时候学的。”
“那你喜欢吗?”南挽诚继续追问,似在引诱他将自己的童年刨根究底展露一片狼藉。
不喜欢。
沈翎羽盯着南挽诚看了几秒,吻了他的额头,回答:“如果跟你合奏的话,我应该会非常喜欢。”
和你同频的每一秒,我的轨道都拥有了明晰的辅助线。
说者无意索求,听者爱意满贯。
没过几天,家里就多了一架三角钢琴。
“施坦威?”
南挽诚笑了笑:“嗯,我不太懂钢琴,但网上都说喜欢这个品牌。”只是目前资金有限,只能买了一架比较便宜的委屈一下你了。
沈翎羽走到钢琴边,随手弹了几个音,冰凉而柔软的音韵缠绕脉搏,短暂而缭绕,轻轻震颤了狂躁早早平息的童年。
“你会弹什么呢?”南挽诚注视他的眼神比琴音还要柔情。
沈翎羽垂眸抚过黑白分明的琴键,抚过晦暗不明的过去:“一些很无聊的曲子。”
乐坛的新天地对于一个天地外囚于一隅的孩子来说,确实枯燥又乏味。
“一首喜欢的都没有吗?”
南挽诚很敏锐,隐隐察觉到了沈翎羽早已逾期的落寞。
很难喜欢上吧……他当年真的想把车尔尼、巴赫等作曲家从坟里挖出来,自己带着手指撕破的茧躺进去。
别说几十万的琴,几百万的他也砸过,虽然事后就被沈培泽打骂一顿后关进房间反省,原因不是他不好好学琴,是他的任性导致几百万作废,那时候沈培泽还没活在过去贫穷的阴影里,看不得他这么作。
“嗯……有吧,不过是我在伦敦留学时闲的没事学的。”沈翎羽抱着南挽诚坐下,思索片刻,“你想听吗?”
“想。”南挽诚找了个不会太妨碍沈翎羽弹琴的坐姿,“你要弹什么?”
“一首很浪漫的情歌,适合我们的初遇。”
静谧的夜晚略显单调,闪电模拟流星的希冀,雨水滑过明亮的窗,点点水珠模糊屋内平静相拥的恋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下琴键,指尖节奏轻盈流畅。
光影摇曳,细雨连绵,绵柔的旋律倾泻,淌入脉搏随之起伏,原来心跳与呼吸也可以如此聒噪。
南挽诚很轻易听出来了——Johnta Austin的《Call You Tonight》。
沈翎羽眉眼低垂,光照不亮,却也不算黯淡,眼底光彩摇曳,似暖阳初露融雪的冷杉林,闪烁雪晶的泪光,温和优雅,又冷冽挺拔。
南挽诚盯着他的侧脸有些愣神,轻声坦白钢琴的委婉。
“And I feel safe when I look in your eyes.[我时常依偎在你也不算安然的眸心]”
沈翎羽愣了一下,轻笑一声接上下一句。
“I feel like I know you from another life.[我感觉我在哪见过你,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
爱情是一场哑剧,爱人的唇轻吟胆怯的台词。
“And it makes me wish I wasn't so pressed for time.[既然一切早就埋下了种子,也许我们可以慢点接受彼此]”
流转交替的情语,复盘你我的忸怩。
“I can't catch my breath 'cause you take it away.[你夺走我的呼吸,我自此相信人类不需要氧气]”
【不要喜欢我了,求你了】
“For the best writer in town could not find words to say.[我们都在竭力展露彼此的爱]”
【你坚持不了几天】
“How there's so many things I wanna get to know.[请再多告诉我一点你的故事,我需要一个台阶宽恕自己]”
【祝翎羽小朋友生日快乐】
“I wish that I could stay, but I gotta go.[我想送你一个梦,但你的假寐太过拙劣]”
【晚安,翎羽……还有,我爱你】
“So I'ma call you tonight.[于是今夜的思念教唆了一通冲动来电]”
【你怎么现在醒了?不舒服吗?】
【没,不太困】
……
一曲终,他们又试着合奏了一段《forget me not》。
温润的钢琴与深沉的小提琴交融,城市也见浮舟流水。
最后,钢琴家和小提琴家唇齿间缠绵,缓慢拨动交错的心弦,弹奏的什么?
心动,新生,幸福。
“你好厉害,学了几分钟就能弹下这段,我练了好几天都没你弹得好。”南挽诚坐在沈翎羽身上抱着他,“你才是音乐家。”
沈翎羽抬抬头,去吻他的唇角:“我不是,我没那么喜欢音乐……不过程霖很想成为音乐家。”
他不想提这些,可音乐润滑了心理的闸口,倾诉欲被爱意娇惯,一切都自然而然。
“钢琴是程霖的追求,小提琴是沈煜以前想学却没时间学习的爱好。”
程霖是沈翎羽的妈妈,沈煜是沈翎羽的爸爸。
甘霖沛雨,月辉星煜。
都是十分自由动听的名字。
承接一叶甘霖,盛装一眼星辉,豢养仅剩的一片洁薄翎羽。
“所以小时候他们给我安排了很多课程,像是在弥补过去的自己一样来爱我……”
“可能也算不上爱吧,我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深,只有五岁左右的一点点记忆。”
“他们给我讲了很多自己各自的故事,好的,不好的,反正都是眼泪与遗憾。”
“如同血脉传承一般,将这些苦涩的泪水接替,之后我几乎见不到他们,可能我的存在本身也是他们人生一道桎梏的产物,所以打心底还是厌恶我,总是故意留我一个人,应该是想以孩子的无助作为惩罚吧。”
南挽诚微微皱眉,垂下的眼眸,甚为怜惜地捧起沈翎羽的脸,迟到的安慰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说都似一种加害。
他们这样的人,痛苦若愿意说出口了,那无非是濒死绝望之际的求救或崩溃平息后的陈述。
很明显,沈翎羽属于后者,竭力后的平静,早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没事。”沈翎羽框住他的腰,往他手心蹭,“早就过了那种会无助的年纪了,更别说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他们也不会给,给了我也不想要了,现在就很好了。”
我不要别人的好,我要自己的爱。
孩童的无助来自对世界的认知不全,当熟悉了一切之后,怎么可能还去在乎从未出现却自诩引路人的他们呢?
有没有也没什么差别,他不需要了,独自长大的孩子身上总有股子自傲。
你们看,社会歌颂你们的伟大,旁人坚信你们的不可或缺,但独自长大的我,并未因你们而灵魂有所缺失。
你说我残破,可那是挺立的必然代价。
我不困于世界的审判,我本就不应自卑,我比任何一朵温室的艳花都要享受暴雨的肆虐,就像西西弗斯享受肌肉的酸疼,以此感受生命脉搏的跳动。
享受无助,幸福的痛苦才足够铭肌镂骨。
请不要理解片面,请以感受为媒介去思考——天堂的明亮源于暴雨肆虐的清洗。
“我亲手雕琢出了你爱的我,我很厉害,不是吗?”沈翎羽坐在椅子上,抱着南挽诚的腰仰头,眼底的色彩那么意气又骄傲,泛光的影子在爱人的虹膜里与闪回的记忆交错。
一场清醒与麻木的悖论,致他习以为常、引以为傲的茕孑人生。
南挽诚摸了摸他的头,怜爱又欣慰:“嗯,你最厉害了。”
“上帝之死也无法改变你丝毫。”
上帝已死,从来不是所谓的无神论,而是似无垠大海唯一岛屿的沉没,一种看穿信仰骗局的惊惶,就像肉/体的折磨象征生命的存在,感知的束缚凝实精神的存在,人类习惯遵循规律、依赖基础,恐惧秩序的崩塌,恐惧规则的废弃,恐惧虚无黑暗的侵袭。
而你是黑暗里习不焉察的瞎子,你的模样,我的模样,世界的模样,由你亲自执笔。
南挽诚静静呼吸着,不自觉扬起唇角,原来沈翎羽和自己一样。
世界本就没有稳固的基台,我们都是囚于虚空的深空恐惧症患者,或者换个容易代入的说法,我们是沉入死海的深海恐惧症患者。
于是人类的精神自行搭建平台,伪造精神的束缚感,上帝从未存在,那是人类不愿面对虚无的臆想与追求,害怕失去规则的枷锁而无处落脚,害怕一切都是临死幻想的海市蜃楼,害怕无处可躲。
人性围绕掌控与被掌控,将不确定性确定化为另一种不确定性。
惊世的才华叫做天赋,令人唏嘘的苦难叫做命运,绝望挣扎后的安宁叫做福气,波动多变的规则叫做准则……
上帝?面对不公时的自欺欺人,淡化付出的托词,是自负也是自馁。
人们总是害怕无存在托底,无尽头的前路已经足够令人惶恐,更别说直面根源无底的事实,谁都会害怕深信不疑的论据也是套娃式的论题。
南挽诚恨人类对世界固有的定义,他质疑世界的定义,他的世界早就没有基台,完全由他塑造,他直视周身的虚无,清晰而混沌,浩瀚而逼仄,停滞于清醒与沉沦的留白,他陷入虚无与惶恐,明白所有个体永远孤身飘渺,似虫洞碾碎灵魂,所以他痛苦不堪,所以他离群索居。
可面对沈翎羽,他还是无可救药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放弃强作清醒,暂时搁置死亡的选项。
既然世界如此空洞,既然无法得知世界真正的模样,既然他拥有第一视角的权力,那世界其实不是由他的视角展开,而是由他的角度塑造完善。
对沈翎羽的爱是他直视虚无过程中自立的神明,而文学思想是他供奉的祭品。
初识后他的每一声心跳,都是搭建基台时砖瓦的回响。
“喜欢你,爱你。”
沈翎羽笑了,他又发现了南挽诚的一页。
【“不幸”和“痛楚”会飞向黑夜,那是反向的深渊】
【我们都是由自我主观起始雕琢灵魂】
【梵高的《星月夜》并不躁动癫狂】
【巨石不是惩罚】
……
【上帝之死也无法改变你丝毫】
艺术是痛苦的写照,哲学是痛苦的结语。
他的爱人是一个浪漫而悲观的哲学家,或者说每一个竭力保持冷静直视痛苦的人都是哲学家的雏形。
沈翎羽亲吻了南挽诚的心脏,他不知道南挽诚的思绪飘得多远,他只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回响。
心跳婉转缠绵,丝丝绕绕,死结的网打捞起流动的鱼。
唉……
怎么办呢,爱也是束缚的一种凝实,他们都败给了无法究底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