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噼啪炸开新岁的星子。
“行伍中焉有守岁之说,乐极则神驰,神驰则门户洞开,主动将弱点暴露给敌人。将士们盘踞火堆,和着北风吹起的沙砾,匕首切割下肉片,入口的烈酒灼烧喉管,饮下的都是断头前的最后一顿年夜饭。”
火星子跳跃出金红的痕,从遥远中似乎传来羌笛,寒风呜咽中裹着将士们的言笑。
沈净虞缄默不言,心脏像被用力捏了几下,附上悲涩的痛。
苘川是距离战火最近的镇子,无数将士为了守住寸土牺牲在黄沙,她心有尺寸。正是亲眼见证了烽烟无情和守疆护土的血性,沈净虞才会在重逢后对崔陟那么开心,那么感激。
如果是几个月前,她定然铺陈千言,语辞不尽。可是,不一样了。现在的她,喉间似压三寸寒铁,艰涩难言。
罕得是,这次她不言语,他也没有强逼她开口。
又往火膛填了一枝短小的柏枝,斜斜插进灰烬,火焰旺了旺,蹦出一簇簇的火苗。
崔陟掠过她映得娇红的腮颊,宛若绽放的西府海棠,接着问:“听闻在苘川除夕时,丈夫佩戴的驱邪香囊由妻子缝制,你可有给他亲手做过?”
隔着几缕斜出的火层,劈啪声打碎沉默,沈净虞看着他,缓缓开口:“有。”
她串线珠子似地吐露:“我素手粗拙,不善女红,师兄的驱邪香囊我做了半个月,白青色绣了祥云蝙蝠。”
言此稍停,沈净虞笑起来,眼眸中闪过狡黠的光,在他说不出的神色中半疑半惊地询问他:“他戴了很久,你不记得了吗?重逢那夜的宴席上他还戴着。”
火光带走了回忆,那抹遥远的模糊到不确定的青白变得扎眼,崔陟皮笑心不笑:“那阿虞应当熟练,相信元宵前就可以把欠我的还给我。”
沈净虞面容僵住,抿唇不语,怎生厚颜无耻。
红映霄汉,明亮如昼。
远处传来守岁钟声,爆竹声紧随而起,惊落悬挂的冰花和栖着的寒鸦。
主街上空突然炸开第一朵金蕊,万千星子拖着青烟尾巴坠落,在大地上映出流萤似的碎光,在空中炸燃时,连着亭阁也亮了几分。
假山亭阁四无遮挡,视野极佳,燃放的烟花亦是在苘川看不到的样式,她却没有心思观赏,一心诉说他承诺给自己的那个愿望。
亭阁外喧杂吞没些许她的声音,仍能二人听得清楚。
“我想回苘川。”
鼓锣爆竹声此起彼伏,远处又炸开簇簇银色瀑布和赤色焰火。
他的笑意收敛了,捏揉着她耳骨,问道:“回去做什么?”
沈净虞直直望进深如古潭的眸中,掷地有声:“祭拜。”
他的手顿了一下,推开身后的雕花窗棂,寒风趁势侵入,盆中燃烧的火焰摇摆晃动,爆竹炸裂和梆子声近在耳畔。
他垂眼问时,窗外正盛开金色的星河,照亮了他的眉眼,掉落的火星子仿若压低了他的声线。
崔陟问:“祭拜谁?”
漆黑瞳孔映照出烟火的簇放和陨落,沈净虞平心静气:“死去的人。”
他笑了。
亲啄唇角,心情似乎不错地问:“如果我满足了你,你又要给我什么报答?”
沈净虞轻轻别开脸,错开视线,在他钳制着正面他时,她压声低喝:“你答应我的!”
焰色红光满面,为女郎添些柔软色泽,气囊囊瞪大眼的模样甚是可爱。
崔陟捏捏脸颊肉,让她看向窗外竞相开放的各色烟花,过一会儿,两人都看得心不在焉,捞回她的视线,对视中有什么在滋生,崔陟喉结滑动,拇指滑过唇瓣,目光也停在粉泽蜜色之内:“乖乖待在我身边。”
“你们夫妻身份也不过度过一个年头,阿虞,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和无数个。”
她明亮的眼眸中没有喜悦。
他却笑意吟吟,低头亲吻她的嘴唇、眼睛,自顾自地告诉她下一年他要讨要所有。
阁楼外传来清亮的踏歌声,卖胶牙饧的老妪敲着竹梆转过街角,糖浆的甜腻混着浓重的硝烟,在他们相触的衣襟间酿成缠绵的苦酒。
护城河冰层下传来春汛的第一声裂响,香囊流苏与男人的玉佩缠作一团,窗外烟火余烬未散,明明灭灭勾连出新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