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名字的事情,全都是锁在黑暗里的秘密。
每次提及孩童时期,就像把手伸进深渊里,盲目地搜索沉在水底的东西。大部分普通人都不能流畅地沿时间线翻阅完所有记忆,倘若要一件一件地回忆过去,木川唯能够清晰记住的部分曾经,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用那个没头没绪的名字作为线索,然后隐没在幼年时代的片段浮上水面,被探寻者打捞起来。
融化在记忆中的模糊画面,是一个孩子的黑影,手上的一把什么刀,在蜡烛般的微白光线里闪亮着,使劲捅向一个男人的影子……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所酝酿出来的恐怖紧张,在爆裂时四溅的血雾,猩红的颜色,依然能够鲜明地记起来。
反抗命运的人是她自己。
……金色的蝴蝶停在右肩。
关于酷拉皮卡的事情,更是漆黑里再加上一层梦境,清晰地烙印在脑膜里。
他的皮肤是暖色调的白,该说是阴柔吗,或者是隽秀,如果他和木川帝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不相上下的容貌。即使长得非常精致,也不会被认作女性,脸部骨骼走势的恰到好处弧度,一眼就看出是温和的美少年,而那种精神受挫般的苍白,更令人感到有一抹阴郁漾在脸上。
在记忆里当时的酷拉皮卡,确实是用静谧、澄清又默然的眼睛,看着猛燃的火焰。在有的时候,金发男生的影子便会奇异地出现在燃烧的火焰当中,他周围飞溅的血花和飞舞的灰烬再次变成火,在黑暗里熊熊燃烧起来。
他像要把自己记忆里的场面挤压出来,额头轻轻地抵住她的右肩。
她的肩膀像被火舌舐上,可当火星正要纷纷掉落在肩膀上的瞬间,受风一吹而亮起来又成了一片灰流过去。
但除了灼烧感之外,仿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她的意志,她一边警惕地躲避着,一边又挨近火焰。
门外是天明时分,也可能是夕暮时分,红红的光斜斜地劈开黑暗。残阳被镜子般的玻璃反照过去,在他脚边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
然后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手指用力地攥着肩头的布料,右手的锁链哗啦哗啦地相互碰撞,金属的声音像一道黑光,四散射向四面,这里那里地激起波纹,扩散、消失。
“你别把我的衣服拽坏了……”木川唯顿了一会说。
另一种声响。不只是锁链碰撞的声音,还有沉重的呼吸,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变粗的鼻音,像木炭起火的声响断续地传过来。
她朝右转过身,刚想继续说话,眼眶内出现了酷拉皮卡的身影。她瞬间卡壳了,看见对方脸上掠过的悲伤,这也是她的记忆里他的表情,他眼角发红地看着她,然后狠皱着眉梢。
不是……该哭的是她吧!
这个人怎么回事?!
眼前映现的金发青年的脸,只是一片白。他苍白的肌肤上,变红的眼、鼻、嘴唇都溢满了晦暗和厌世的阴鸷。
她从眼角瞥见他的表情,这让她很受不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打心眼里无法接受。她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生气了。
木川唯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郁闷地挤出句子:“……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在关心你,你正常一点,不然的话,我怎么跟外面的其他朋友交代…然后名字的事情,随便吧……”
他用右手拽着她,在等她救他,像拽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那个特别纯爱的眼神,认真的火红眼毫不客气地盯着她,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全都说完了。
于是孩童时代的影子闪过她的脑中,黑发的孩子睁着幼兽般的红眼,一直注视着船头的船长。
——他的身影和曾经的她重叠在一起。
木川唯眨了一下眼睛,她的态度缓和下来,把头撇开,耳根微红,然后略显尴尬地断断续续说道:“总之……可恶…我就是对你这个样子很没办法,好歹说点什么吧?”
酷拉皮卡恍若从水里无声地浮上来,他的喉咙像缠着绷带,嗓音沙哑:“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木川搜寻了自己的词汇量,发现无法精准概括,“嗯……大概是无奈的意思?”
他静静看着她,阴郁的面容渐渐由晦暗变得较真,目光像在用手指描画墨水一样地描摹她的脸:“雷欧力说你特意和那个画家提过我,为什么?”
酷拉皮卡的眼睛挨得好近,它们蕴涵着一抹紧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她的面庞上。她总觉得不止一次,而是有过好多次同样的场景。
雷欧力废话居然这么多?
木川一边感到视线在脸上黏黏的,一边想着这些:“是个意外,濑诺看见了我之前手机的屏幕照片,是很多人的合照,里面有你。”
“那为什么只有我会被问到?”
“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她说到中途顿了一下。
酷拉皮卡还在死死盯着她的脸。
木川少见地产生了心虚的想法:“因为对方先提到的,所以我才说的。”
“逻辑是错的,介绍普通朋友,就算你和别人提起,对方的态度也不会是只打算针对我了解,况且他看上去并不知情,也就是说你实际把我的事情敷衍过去了。”酷拉皮卡这时候倒是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他像个侦探在推理,“唯一能说得通只有一种可能性,你和他提到我的时候,态度和反应让他印象深刻,我说错了吗?”
……没错。
木川唯心虚地张了张嘴,刚想找借口混过去,却猛地反应过来,瞬间变得恼羞成怒:“不对,刚才不是在说名字的事情吗,照片是重点吗,你别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吧,为什么一说到他的事情就模棱两可?”酷拉皮卡冷静地问。
“明明是你故意引导话题,想让我承认——”她停住了。
“承认什么?”他紧跟着问。
她沉默下来。
他穷追不舍道:“所以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名字,还是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木川唯的眼神变得躲闪,她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像春日最后的雨水,从窄窄的树缝间掉下,打在巷路上,发出吵人的声响。他的声音像呓语,仿佛濡湿着,在这样的房间内听见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使人觉得格外紧张。
酷拉皮卡的手指向内用力,持续攥紧了她的肩膀。他的目光停在半空中,最后碰到她的眼睛,而他好像知道了,微微地浮现出笑意。
“不许笑。”她像气急败坏的犯人,“听见了吗,你别笑!”
他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浅色的嘴唇微启着,直到看见她扬起眉梢,他的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两人就这么侧身站着,然后雷欧力忽然从门外探出头。
“你俩还好吗——啊?啊……你们继续。”雷欧力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在瞬间的惊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对这种场面似乎见怪不怪。
木川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很奇怪,她立刻往旁边微微躲了一下,酷拉皮卡的手指还攥着她肩头的衣服,于是被扯住的裙子吊带马上因她躲闪的动作而被拉长,伴随着他松开手指的举动,那根有弹力的细绳迅速“啪”地一声打在她右肩的皮肤上。
木川:“……”
雷欧力捂住眼睛:“抱歉,我打扰到你们了。”
酷拉皮卡:“嗯。”
木川唯:“?!!”
雷欧力:“其实可以锁门的。”
酷拉皮卡:“嗯。”
木川唯:“喂!”
雷欧力说完后就飞也似的退出门内,速度快得像在逃命。木川伸手摸着自己被吊带弹到的肩头,她有点无语,和酷拉皮卡面对面看着他。
比起几年前,他好像长高了不少,大概是帝人壳子那种高度吧,至少对于目前的她来说,是需要抬头看他的。
她本来打算说刚才的事情,可是一旦转过身,视线就无意间瞥到了他的衣领。他西装外套里面的那个领边的细扣设计是她熟悉的草莓形状——他穿着她之前给他的oversize衬衫,确实很合身,只是扣子没扣好。
“这个不是这样扣的。”她没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侧,露出那种无奈又不得不解释的表情,“把它翻到下层,然后这样……”
说着,少女就顺手帮他扣上了。
他低头凝视她的眉眼。
“好了,我们快点出去吧。”
木川唯松开手,她脸上恢复了平时的淡定,接着她又看他一眼,酷拉皮卡的视线如同燃烧的萤火,漂浮在空中的气流里。
她本来都要转身了,顿了顿,又回头拉上他的手腕:“否则这么漆黑的房间,呆久了其他人又要乱猜了。”
她的背影走进光里,他顺着她的力道也迈出步伐。外界的光被风刮着,落到地平线附近,淡淡的光屑与天地合二为一,在无限的宽阔黑暗中悬宕着。
下一秒,金色的麦田映入眼帘,像摊平的金色斗篷,蜿蜒的乡间小道,泥土和干爽的空气,落叶的地毯,连灰尘都宛如星星和宝石在闪烁,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流动。
之前探头探脑的雷欧力就站在门外,他看见两人出来,马上重新站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你们居然这么快?”
木川唯默默看着他,她刚想吐槽,酷拉皮卡就面无表情地转向雷欧力说:“因为你太碍事。”
木川唯:“……差不多行了啊。”
雷欧力:“这不能怪我吧!”
面前的新层级是一片广阔的、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的麦田,也许是由于在猎人协会的官方文件上有过记录,被认为是生存难度Class1的安全层级,已经被之前的探险队勘探完全,内部似乎只会出现极其少量的怪物。
一排排的树木与灌木丛将麦田分割成许多小块,偶尔有短暂的小雨与雾天,天空呈现阴沉的铅灰色。一成不变的白天让人容易失去时间观念,只有偶尔吹动庄稼的一阵风为单调的白日增添生机。
雷欧力推了推墨镜转移话题:“我看文件上说,这里的小麦都能安全食用,去年他们用专业仪器测过了,而且水体广布,各处的水面是平齐的……”
站在空荡荡的马厩前的绮多接话:“土壤具有轻微疏水性,阻止水渗入地下,湖中的水被认为是饮用安全的,水中没有藻类和其他生物,只含有各种微生物和各类对人体无害的真菌,水溶氧量较高。”
木川有点新奇地拖长音调:“诶,还有这种地方啊。”
绮多看她一眼:“文件里都有介绍哦。”
木川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怎么看,毕竟我用的是金先生的单人申请许可。”
绮多:“这种事情别到处说啊!”
木川松开扯着酷拉皮卡的手,朝前走了两步,环顾四周,她发现附近有各种各样的建筑物与构筑物,从小木棚和外屋到较大的谷仓和马厩一应俱全。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尽头,还能在远处看见很多不认识的小团体,看来是其他危险层级的探险者全都在这里休息。
目前她有印象的是东面的几个职业猎人,好像在飞艇上见过,西北方向的是建筑类的大学教授,湖岸对面的人影似乎还穿着协会的工作制服。
帕里斯通已经走到田埂另一头了,杰和奇犽他们在麦田内弯着腰看土壤,濑诺则是站在一棵树下,她把一直背着的画架放下来稍作休息。
“我去那边看看情况。”
绮多看着湖对面的人影对木川说,她刚说完又觉得懊恼,感觉自己和她好像变成朋友似的,还特意告诉对方自己的动向。不过木川并不觉得奇怪,她点点头,自然地回答:“有事就叫我哦。”
绮多被光线染红的脸颊忽然偏过去:“没、也不会有什么事要叫你,我走了。”
说着,绿发的女性就追着帕里斯通之前走过的小径逃走了。
木川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怎么了?”她茫然地问。
雷欧力和酷拉皮卡同时沉默了一下。
他们这一群人忽然从木屋内钻出来,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距离最近的职业猎人纷纷投来视线。那些男人原先坐在条形的草坪前,四仰八叉地翘着腿,冷却服也都脱在旁边的土地上。
没过几分钟,就有一个穿着袍子的男人朝这边走过来,他没穿冷却服,套着很旧的双排扣棕色外套,脚上是锃亮的牛皮靴,此外脸上还有一副大大的、像泳镜的防风镜,身形显得魁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