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雾星河在江奶奶去世后,第一次来看她。
墓碑上江奶奶的照片,像是从某张合照上单独裁出来的,还能隐隐看到她旁边那个人的半边肩膀,应该是合照。
不过照片里的江奶奶,比她去世之前的样子,看起来要年轻好几岁。
老人面容和蔼,神态自然,脸上是自然流露出的幸福微笑,看得雾星河一阵眼热。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偷跑去疗养院看江奶奶时的景象。
那是在江川入狱后的第五年。
疗养院是徐子舒找的,依照江奶奶的要求,不去太远的地方,于是就在榆城当地找了一家设施和环境最好的疗养院,只不过离着三中那一片,还是远了很多。
雾星河那时候不知道这是徐子舒和江川谈判的条件之一,还以为徐子舒是为了报答江川救他的恩情,出于善意才这么做。
于是那段时间他虽然对徐子舒很是不满,抵触情绪强烈,但徐子舒说的话他还是信得。
她说是江川不想见他,他信了。
她说替他寄信给江川,他也信了。
然后就这样信了她五年,直到江奶奶去世。
他只是不理解,为何徐子舒一直不让他去看望江奶奶,难道江川不愿意见他,江奶奶也不愿意见他吗?
日复一日,他心里的愧疚和自责不断叠加。
雾星河最想跟江奶奶说的就是一句。
“……对不起”
他想说都是自己惹下的祸,却让江川替他承担了罪恶后果,害得原本就风雨飘摇的祖孙俩的小家庭彻底分崩离析,是他该死,是他对不起江奶奶。
可是徐子舒将他囚在家里,哪儿也不准他去。
雾家大门常年紧锁着,来往进出的只有几名佣人,处处守卫严密。
雾星河想了无数个办法逃出去,结果不是刚出大门就被发现,就是在车站被一群人摁在地上,还有一次他都踏上了榆城的地界,大巴车却被强行拦截下来。
现在想想,他最后那次“偷跑”成功,说不定还是徐子舒大发慈悲故意放他去的。
·
江奶奶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她以前带着孙子东奔西跑时,不论寒暑,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起来推着小三轮去炸油条、卖包子,二三十斤的面粉也能直接扛着就走,身子骨好得很,几乎没生过什么病。
唯一的老毛病可能就是腰疼了。
这是老人多年积劳成疾累出来的病,没法儿治,只能想办法缓解。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江奶奶,有一天居然会病得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
“……奶奶,我来看你了。”
雾星河睁着两只大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病床上这位满头白发,瘦得手脸上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皮肉的老人,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眼前的老人陌生得让他不敢确认。
老人睁开浑浊的双眼,看了看他。
她目光是涣散的,大概是没看清是谁,又无力地闭上眼睛,不过她耳朵倒是听见了,嘴唇轻轻一碰,发出一道微弱的声音。
“谁来了……是阿川,阿川来了……”
雾星河抿着嘴摇摇头,想起她看不到,又凑到她耳边说:“不是他,是我……奶奶我是星星……”
“星星……”
老人在听清这个名字后,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使劲儿撑开眼皮去看他,待看清眼前的人之后,她手掌颤颤巍巍地抚上男孩的脸颊。
“……你是星星?”
雾星河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
“是我奶奶,我是星星……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温热咸湿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老人干枯的手掌,老人用粗糙的拇指蹭过男孩的眼角,却换来更多汹涌的泪水。
“……孩子,你瘦了。”
江奶奶嘴角轻轻向上一牵,看了他几眼后,似是无奈地叹息道:“……又不好好吃饭,让…看见了,又该训你了,去……去拿个包子吃。”
“好,我吃。”
雾星河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眶里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回去就吃……”
他将额头抵在两人双手交握的地方,缓缓闭上眼睛,肩膀不停耸动。
“那就好,要记得……好好吃饭。”
老人声音轻飘飘的,就像一缕轻烟飘在空中,无依无靠,随风而动,一如她整个人的状态。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疗养院干净整洁的房间,闻着空气里的花香,听说这里是榆城最贵的医院,听说这里一天的费用抵得上她半年的辛劳。
可是……
江奶奶闭上眼睛,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吃完了……就早点回家去吧,要是回去晚了,你家里人该着急了……”
雾星河猛地抬起头看她,不可置信道:“奶奶,你要赶我走吗……”
老人没再看他,眼睛轻轻合上,嘴里轻声喃喃自语,“走吧……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
雾星河摇摇头,不敢相信江奶奶会赶他走,他声音哽咽,“我不要……我好不容易才能来看你一回,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傻孩子……”
老人轻叹一声,眼睛始终没有睁开看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松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