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有点怪,时栖沉脑子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但他无法捕捉。被他握住的那截手臂始终没有放下,那人甚至还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的腰。尽管这个动作让时栖沉有些不太舒服,但基于人家的好意,他也不好推开。
那人扶着他,一直到低血糖的眩晕一点点褪去。
“谢谢。”时栖沉喘了口气,抬头,这才看清楚自己抓住的人。
男人没穿外套,肩宽背阔,肌肉线条明显却不夸张,隔着布料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雄性力量。
他的脸上戴着黑色口罩,下半张脸都被口罩遮掩着,寸头,额头到鼻梁处衔接的线条十分硬朗干脆,眉眼深处带着一点似曾相识的压迫感。
还没等时栖沉仔细分辨出那种感觉的来源,男人松开手,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他,扬了扬眉:“之前干过刑侦?”
“……”
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时栖沉有些后悔。他抿了抿唇:“我在公大任教,比起常人会更多地接触这些,不过当然比不上你们这些专业的。”
这人似乎是注意到了时栖沉的戒备,于是微微一笑,眼底浮出一点吊儿郎当的痞气。“学院派啊。”
时栖沉:“……”
男人又委婉道:“嗐,哪有什么专业不专业,无非是靠经验积累。”
时栖沉没错过他眼底那一丝嘲讽的精光。他也懒得挣扎,一如既往敷衍道:“不不不,你们还是更专业一些……”
还没说完,郗野却话锋一转,打断了他的客套。
“那么,”他好像十分不经意地问道:“时教授和这位死者,是什么关系呢?”
他分明没有问过自己,却知道他姓什么,甚至连在他面前走个过场的意思都没有。时栖沉觉得还挺有意思。
“我带过他的课,对他有印象。”
时栖沉侧过脸,风吹起他鬓角微长的发梢,被他轻轻拨开。他迎着郗野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梁博文……算是我的学生。”
“只是学生?”
“只是学生。”时栖沉一口咬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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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博文是我之前带过的学生。他的天分很高,人也算是勤勉好学,属于很受老师喜欢的那一类人,所以我对他印象比较深。”
分局审讯室里,时栖沉两只手交叠着,十指纤长,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一看就像是有强迫症。他从现场被带过来时一直很安静,说话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情绪稳定,没有表露出一丝不耐烦。
他对面坐着两名分局刑侦大队的警员。
“你们没有私交?”
“没有。”时栖沉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热闹,只带过他大一和大四两次公共课,平时上完课就会走,学生一般不怎么会跟我交流,有事情都找本学院本年级的辅导员和教学秘书。”
“你有联系方式吗?”
时栖沉接过递来的纸条,刷刷刷地写下几个电话号码和联系人姓名,然后递还回去。
“这是他们辅导员办公室和学院教务处的号码,他的家庭住址在学院那边应该有记录。”
“你有他本人的手机号吗?”
“……”时栖沉默了默:“没有。”
他用食指按揉着太阳穴:“我已经说过来我们没有私交,如果每一个学生的号码我都要存的话,我大概就不用过自己的生活了。”
“可是你刚才还说对他印象深刻。”
“我对他‘印象深刻’又不代表我们一定有私交。”时栖沉淡淡反驳:“学生在老师心目里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在课堂上自然是恨不得倾尽所有,课下对于疑杂难点也会帮其解决,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老师在学生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可就要百变得多了。尊敬者有、轻视者有、崇拜者有、妄图亵渎者也有……”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一直到最后才慢慢拖开,清冷的嗓音如同一笔水墨,在洁白的宣纸上从浓到淡层层晕染。
“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对老师怀有孺慕之心,能够保持距离相互尊重已是难得,试问您在上学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讨厌的老师吗?”
“你的意思是说梁博文和你关系不好?”
“不。”时栖沉摇头。“我初始的意思只是我们不熟而已。”
“……”
讯问的小警员不是公大的,是当地警校毕业的,但时栖沉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学生和老师之间本身就有着身份带来的天然隔膜,没有私交再正常不过。另一个小警员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开口:“讲一下你是如何得知死者出事的消息。”
“秦彬。”时栖沉说:“我最近申报的一个调研项目陷入了瓶颈,极需相关案例,所以向学校请了假,来汝庭市一边散心一边工作。秦警督是我多年挚友,所以我这些天都和他在一起。你们给他打电话时我无意中听到了。”
“既然没有私交,为什么要过来?”
“我既身在公大,也是警察群体中的一员,听到一个认识的学生出事,自然会想过来看看。”
“那你在现场说的‘蓄意谋杀’是什么意思?”
“……”时栖沉似乎是没有想到他说的话已经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了。他沉默片刻,道:“太巧了。梁博文前脚刚请假离开平江,后脚就被杀死抛尸石滩,除了蓄意杀人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无奈:“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两名警员对视一眼。时栖沉的反应和回答没有一点漏洞,作为证人也尽可能地为警方提供了线索和证据,说实话他们也不太能理解郗野为什么执意要把他扣下来。
忽然,其中一位警员扶了扶耳麦,开口:“刚才你说你十分欣赏梁博文的天分,那么单从一个老师的角度出发,你对死者了解多少?他在学校表现如何,有没有与什么人结仇或是有感情纠纷?”
时栖沉一怔,随即摊了摊手:“警察同志,公大每一届每个学院都有一百多名学生,我同时带三个学院的公共课,还有自己的事情,即便是学生,对于他们的私生活我也真的了解不了那么深入。不过……”
警员在笔记本上迅速记了几笔,抬起头:“不过什么?”
时栖沉耸了耸肩,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擦过摄像头,平直的唇线泛起微不可见的波澜:“据说他是个同性恋。”
监听室里,郗野摘下了耳麦。
隋风看向他,用口型问他:“怎么了?”
耳麦里时栖沉的声音冷静又从容:“怎么知道的?他自己曾经在同性交友网站发帖,被同学看到了,自己也大方承认了,这在他们年级已经不算是秘密。”
“我只知道这么多。警察同志,对于梁博文的死我很遗憾,也很难过,但我想作为一个和他交集并不算深的老师,我似乎不太适合作为你们的讯问对象。我相信以贵局的能力足以调查清楚他的真正死因,让他能够安息瞑目。”
郗野敛眉思考着什么,冲隋风摇了摇头。
他转身出了监听室,直奔分局刑侦支队办公室。敲了敲门,没有等到应答,郗野直接推门而入。
隋风的办公桌后面,秦彬正坐在椅子上,一个分局女警微红着脸,把接了温水的纸杯递给他。
“秦队长,您喝点水。”
秦彬眉心烦躁地蹙着,不停地用手按着,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接过水,说了声谢谢,然后放到了一边,抬起头就看到了郗野。
“……”
郗野挑了挑眉,慢悠悠地晃了过去,端起桌上的纸杯瞅了一眼,忍不住啧了声:“这不是特供的君山银针吗?这都嫌寒酸啊秦队长——”
秦彬条件反射地往后靠到椅子上,仿佛郗野整个人就是一大团移动的病毒源一样,能离多远离多远,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写满了抗拒。
“想喝就喝。”他说:“反正我没还没来得及往里吐口水。”
郗野:“那可不敢。这可是给您秦队长的,别人哪能碰。”
秦彬闻言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就见郗野转着手里的纸杯,毫无征兆地,抬手就把杯里的水泼向了他!
旁边小女警的尖叫几乎破喉而出。
秦彬却像是早有防备,迅速往旁边一躲,再加上本就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因而茶水只溅了几滴在外套。
“你他妈有病吧?!”
秦彬霍然起身,咬牙切齿地脱掉外套,愤怒地和郗野对视。
女警惊呆了。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她不敢多看,赶紧离开了办公室。
门“咔哒”一声被从外面关上了。与此同时,郗野猛地伸手,死死地拽住了秦彬的衬衫领口,把他整个人都狠狠地往前扯了一下。
“你还有脸回来?”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郗野嘴角自打进门一直挂着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的瞳孔深处宛如千年寒冰。手指一点点收力,用的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力度。
秦彬反应也很快,几乎是在郗野出手的瞬间就拉开抽屉,抽出把钢尺抵住了郗野的头。
“你有病吧?”
不同于刚才被泼茶水的暴怒,此刻的秦彬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得体地微微笑了笑:“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就是有病。”
他用一种怜悯的语气凑近他,缓慢说道:“七年了,还忘不了,对吗?”
郗野的脸色很难看。
他手指收紧,秦彬却松了手,将手里的钢尺丢回抽屉,任由他掐住自己的脖颈。空气从气管里挤压出来,他的脸一点点由红转青。
“继续啊,在你掌管的辖区分局的刑侦大队办公室里掐死我,败光你的仕途……然后给我陪葬……不过你猜等到了下面,他会不会原谅你……咳咳!咳咳咳!”
秦彬话还没说完,郗野猛地松开手。他的身影在秦彬眼里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几个人影慢慢重合在了一起。只听他淡淡道:“……什么人。”
秦彬没听清,语气嘲讽:“你说什么?”
郗野的手掌撑在原木桌面上,盯着秦彬的眼睛,重复道:“他是什么人?你带来的那个,公大教授——他到底是什么人?”
秦彬有一瞬间的警惕,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他摘下眼镜擦拭着:“你不是知道吗?公大犯罪学教授,侧写师。”
“只是如此?”
“不然呢?”秦彬觉得好笑,他也真的笑出了声。
“我的一个朋友而已,被你毫无理由地审了这么久,知道的你说你怀疑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借此机会整治我呢。”
他这话说到最后就没有丁点笑意了,语气里全是针锋相对。
郗野:“随便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