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门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门扇缓缓向里陷去,这个过程像是一个世纪那样长久。
“又见面了,时警官。”
蕴着笑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在时栖沉听来却无异于恶魔的低吟。有个男人站在窗户边,正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
窗外是刚才他们走过的路。
“离我那么远干嘛?过来。”他笑着说。男人身量极高,里面穿着简单的衬衫,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
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狱卒低低的声音传来:“抓紧时间,最近有市里的检查,要干什么快点。”
男人声音很愉悦:“知道了。”
时栖沉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站在门口,半晌没动。
一声幽幽的叹息落地,一双被白手套包裹着的修长的手亲昵地将他拉了过去,手指按在他紧抿的唇角。
“你今天吸烟了?”男人问。
时栖沉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是抬眼平静地和他对视。
“我没有找人看着你。”他说。听上去竟像是情人间耐心的解释,连那一丝轻微的愧疚和委屈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只不过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个。”
话音刚落,时栖沉浑身一僵。男人的手在他面前摊开,变魔术一样,掌心是一张被揉皱的银色锡纸。而这张纸几秒前还在他贴身的内兜里。
“别紧张。”
男人温柔的目光垂到他脸上,深邃的眼窝将那目光装点得十分深情。
“我只不过是对你太过于熟悉,连你身上出现一丁点不属于自己的气息都能发现而已。”
“……”
虚伪。时栖沉想。实在是太虚伪了。像是散发着恶臭和腥气的海鱼,包裹着咸腥的水草游荡。
“不过,你的身体太差了,不能吸烟。知道吗?”
喉咙里升腾起呕吐的欲望。时栖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他说。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
男人扬了扬眉梢。他忽然靠过来,将青年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
“口头谢谢?”
他低头审视着时栖沉变化的神情,忽然翘了翘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颊边甜蜜的梨涡,手指摩挲着青年毫无血色的嘴唇,笃定道:“你在害怕。”
“那么,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
“你在害怕什么?”
……
“有什么好害怕的?嗯?”
他抚摸着青年如玉般光泽的脸颊,将两根手指狠狠塞进青年颤抖的唇间,纺织品的纤维摩擦着唇舌,被唾液完全浸湿。
他大笑起来,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囚室。
……
“你在害怕我吗?”
……
“时、警、官。”
…………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相似的两个人?
锋利的剑眉、深邃的眼窝、笔直的鼻梁。他的唇很薄,颜色很淡,但唇角一如既往地微微翘着,带着一种玩世不恭和对万事万物的轻蔑,瞳孔深处折射出一点幽幽的碧色,这让他在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极了准备狩猎的狼。
这次他没有戴口罩遮挡。尽管发型、神态有所不同,但那张脸还是和记忆里那个恶魔的脸完美重合在了一起。
时栖沉颤抖着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依旧是那样一张脸。
完美得挑不出任何一处瑕疵,即便是昨晚在局里熬到了凌晨,衬衫领口有咖啡渍,下巴上还有没有剃干净的青色胡茬,双眼皮的褶皱因为疲惫而更加明显,但也依旧是那张脸。
此时这张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脸一点点在面前放大,郗野抓住他的肩膀,凑了过来,浓黑的眉压了下来,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问他怎么了。
“啪”地一声,时栖沉脸色苍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对着那张脸狠狠地抽了过去。
“……滚开。”他嘶声说。
陈年年:“……”
郗野:“……”
他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松了手。
时栖沉一言不发,转身疾步朝相反方向走。他的大脑里一片混乱,所有理智都消失了,只余下了记忆深处被迫觉醒的痛苦与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市局,门卫好像还扯着他关心地询问他怎么了,但他只是拼命摇头,趁他们不注意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去哪里呢?他不知道。汝庭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
回平江吗?回去,今晚就回去。趁还没有人找到他……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正常起来,笔直的街道开始扭曲,各种商店的招牌不断地变大变小,一辆辆车从眼前鸣着笛经过,车灯张开了一双双诡异的眼睛,露出血盆大口和森森白牙,朝他扑了过来。时栖沉用力地抱住头,蹲下身去。
不知过了多久,时栖沉从臂弯里抬起头。天色黯沉了下去,好像又要下雨。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雨已经落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距离市局几条街道远的、中心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头顶是一棵枝叶摇摆的大柳树。
刚才那种压迫心脏的、惶然无措的感觉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额角的抽痛。
时栖沉定了定神,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他的手腕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低头看过去,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全都是刚才奔跑所致。
雨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淋湿了他的头发。
时栖沉忍住晕眩感,从公园的侧门走了出去。不远处就是地铁站。他拐进地下通道,摸出钱夹刷卡走了进去。
此时还不到正午时分,地铁站里只有保洁工人在清洁地板,几乎没有什么人。时栖沉径直走进了最里面的卫生间。在经过垃圾桶的时候,他手腕微微一动,将贴在手机壳内侧的一个小小的监听器丢了进去。
卫生间里也没有一个人。时栖沉将厕所门反锁,挨个拉了拉隔间门,确认没有人之后,从裤兜里摸出在地铁口新买的电话卡换上。
白炽灯光下,光洁的镜子映照出时栖沉仿佛被水洗过的侧脸。他的嘴唇苍白地颤抖着,每一根线条都绷得很紧。他换好新的手机卡,轻轻呼出口气,拨出了第一个号码。
“嘀……嘀……嘀——”
几秒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直到那头终于被接通。
“喂?”一道疑惑的男声从听筒那端传来:“鄯阐市公安局段越昂。请问你是?”
“是我。”时栖沉冷冷道。
“栖沉?你终于肯和我联系了!你现在……”
“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帮忙。”时栖沉打断他的话。他的手指死死地掐着手机,用力到指尖泛白:“帮我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
“薄霄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吗?”
那边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片刻后传来了肯定的答复。
时栖沉肩膀骤然一松,然而心底却升起一层寒意。像是冰层被破开,然后他赤身裸.体地被人按在那布满了冰碴的截面上,连骨髓都泛着疼痛。
他哑声说:“我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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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在市局混口饭吃的,都知道刑侦支队的郗野不是个善茬。
如果和郗野接触更深一些的话,就会发现他不但不是个善茬,为人还非常独断专行倒反天罡,无论是嫌疑人、受害者家属还是领导同事,但凡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他一概不会容忍,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常常当中让人下不来台。除此之外他还特别记仇,一件小事不如他的意或是没按他的要求办,他能记个三年五载,是以整个市局里没人愿意得罪他。
因此当郗野阴沉着一张脸冲进刑侦支队办公室时,所有人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好奇。这是哪路的神仙如此有胆识有魄力,竟然惹怒了臭名昭著声名远扬的“活阎王”。
半个小时前,郗野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车去了沿滩区,接上重要证人后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前腿刚迈进刑侦支队办公室,一眼就看见陈年年正领着个人站在照片墙那儿介绍着什么,英明神武的郗队长定睛一看,哟,这不是那天跟在秦彬身后的小白脸么,于是夹着尾巴就凑了过去,可谁知还没等他开口犯贱,一巴掌就甩了过来把他给打懵了。
郗野确定以及肯定自己除了那次把他关审讯室里问了些无伤大雅的问题外没有任何地方得罪他,难不成这人的心眼竟比自己还小?还在记恨那天的事?
郗野怒极反笑,等到他回过神时,那人已经离开了。
陈年年的下巴简直要被惊掉了,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郗、郗队,您没事吧?”
“我没事,好得很,一点儿事也没有。”郗野摸着下巴,咬牙切齿道。
没等陈年年再说话,办公室外进来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很显然她们刚才也目睹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事情,此时尚还处于震惊之中,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