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宾馆时已经快八点了。时栖沉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邮箱,果然看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他点击下载,看着数据条缓慢地移动,随手端起一旁的咖啡抿了一口。
文件终于被加载完了,一段一个小时四十多分钟的视频弹了出来,电脑屏幕上倒映着他沉郁的脸。时栖沉盯着那漆黑的页面,光标停留在左下角的播放键,迟迟没有移动。
良久,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那段视频。
那是一段倍速播放的监控视频,右下角监控显示着时间,2014年12月18日凌晨一点三十一分。摄像头正对着的是一间昏暗狭窄的禁闭室,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些书纸。
床上一道不明显的黑影,那是一个侧躺着的人。
躺着的人身材高大,微微佝偻着背脊,不住地咳嗽。过了一会儿他翻身坐了起来,借着窗外照进来的稀薄月光,在桌前写了些什么,然后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又躺在了床上。这一次躺下,没过多久他就不再动弹。
时栖沉将光标拉到最后,一直到五点左右,禁闭室的门被从外面大力打开,紧接着一群人冲了进来。灯光大亮,那道黑影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时栖沉的眼帘。
削瘦到略微有些凹陷的双颊、紧闭的双眼、脸色呈现病态的灰白,四肢僵硬扭曲……
时栖沉看着他们将人抬上担架送了出去,这时右下角的时间才刚刚到早上六点。
薄霄是突发心梗去世。时栖沉早在七年前就知道。
“他曾是有名的犯罪心理学专家,在芝加哥大学任教,刚回国没几年却拥有众多拥趸,根据目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索,他和这起案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极有可能是该团体的核心人物,他们称其为‘教主’……”
“而你要做的,就是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从他嘴里挖出和这起案子有关的信息……”
“我们为了这次行动付出了太多太多,时间、生命、心血,我们决不能再失败。”
记忆被骤然拉长,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初冬。南方的冬天阴寒潮湿,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气。小县城的看守所门前,他最后一次和送行的人拥抱道别。
“保重。”
年轻的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分量,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最后看了一眼灰白的太阳,转身义无反顾地朝里面走去。
等到我出来。他想。等我完成这个任务,我就能回去了,就能弥补我之前所犯下的过错。
他踏入了那扇门。
初来乍到的他在监狱里格格不入。南涪县位于西南边境,这里羁押的犯人大多数都不是因为小偷小摸入的狱,其中不乏凶恶之徒,杀人放火涉枪涉黑,可谓是五毒俱全。
光照不到的地方存在着森严的铁律。在这里一切都好像退化到人类文明诞生之前的原始社会,暴力、私欲、金钱汇聚成暗涌的黑色潮水,淹没了他的头颅,让他窒息。
他在见到传说中的“教主”之前一度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但所幸命运眷顾,他最后总能活下来。
冬至过后的第一个正午,他终于在走廊上见到了薄霄。
阳光晴好,转过拐角,他先看到了轮椅被阳光折射在地砖面上的阴影,顺着影子往上看,他看到了一个男人正侧对着他躺在轮椅上晒太阳。
男人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手腕处扣着一枚银色手铐将他和轮椅铐在一起。他看上去实在是不像是一个囚犯,又或许他本来就不是。法律对他的定罪尚未落到实处,他只是作为涉案嫌疑人被暂时羁留在这里。几个月过后,等待他的是锒铛入狱还是顺利脱身,一切都尚未可知。
阳光透过腊梅的枝丫洒下来,印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男人闭着眼睛,似乎是陷入了睡眠。卷曲的黑色发丝略有些长,被他掖到了耳后。戗驳领西装妥帖地穿在他身上,连同里面的衬衫领口一同敞开,露出漂亮的胸肌线条。
时栖沉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他对自己即将做的事情而感到无比紧张而拘束,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薄先生。”
轮椅上的人没有动,似乎是没有听到。时栖沉的脚步声很轻,一直走到他身边才停下。
他的手迟疑地搭上了轮椅的把手,斟酌着词句,“监狱长让我帮您把轮椅推过去。”
在他的手指触碰到轮椅的那瞬间,薄霄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先是落到了那双手上。那双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然而指节和手背上却有数道凌乱不堪的擦痕。顺着手腕向上,他隐约看到了那单薄衬衣下成片的淤青,一直到锁骨和脖颈。
薄霄仰起头,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描的兴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认了这个年轻人帮他把轮椅一直推到了白楼——这是薄霄被单独关押的地方。
临走时,薄霄叫住了他。他从轮椅上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弯腰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搪瓷杯。
“你长的很对我的胃口。”他比他高一些,此时站的不那么直,视线与他保持了齐平,“有兴趣和我喝一杯吗?”
时栖沉的手心迅速渗出了一层汗。他反手关上了门,再次转过身时,快走两步接过了他手里的杯子,“我愿意追随您,付出一切。”
年轻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像一条澄澈的溪流,缓缓流淌在空气中。
“哦?是吗?”他微微地笑了,反问,“愿意付出一切?”
他漆黑的眸子浸透了优雅的笑意,唇角的弧度宛如锋利弯刀,多么残忍。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见面时,时栖沉面无表情地喊住他,“薄霄。”
“怎么?”
“真希望你死的稍晚一些,我希望你能亲眼看到你的教徒痛哭流涕俯首认罪,看到你所构建的帝国顷刻间崩塌为虚无。正义的绳索会勒紧他们的脖颈,鲜血需要生命来偿还,而你,等待你的将是最糟糕的结局。”
“……”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只想和我说这些吗?宝贝?”薄霄叹了口气,“我们之间难道没有一些快乐的事情吗?你不祝我情人节快乐吗?”
“和你相处的任何时候,都令人作呕。”
时栖沉站在正午的天光下,年轻的面容像一幅优美的水墨画,形状姣好的红唇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像都像是一把把利剑一样狠狠刺向对面的人。“这三个月来每时每刻我都在不停地诅咒你,愿你受世间最残酷的刑罚而死,你的灵魂在地狱的油锅里翻滚煎熬,永世不得超生。这便是我对你的祝福。”
“哦,是吗?”薄霄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交叉,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几乎能称得上形销骨立,但唇边仍然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那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
时栖沉回过神时发现视频已经播放完了,定格在了最后的画面——白布缓缓掀起,盖住了薄霄的脸。
他吐出口气,关掉了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