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沈沫待得比较久,说是久,也只是相对而言。
仿佛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大法。
时光荏苒,匆匆而过,对她来说,好像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那崽种被判刑之后,没过多久就因为外伤和疾病的并发症,在监狱里死了,封印大法杜绝了对方不做人、阴魂不散的可能。
死了就是真死了。
她抽空去看了齐藤一家。
没有某崽种从中作梗,梓子和武田君结了婚,婚姻幸福。
这个世界的八云少有的父母双全,人也开朗多了,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明政大学,当起了侦探,协助警方处理超自然事件。
在这期间,他遇上了未来的灵魂伴侣。
然后就是吵吵闹闹地恋爱,结婚,生子。
至于一心小弟,沈沫沉默,患病去世了,生前签署了器官捐赠,因此,救助了多个病重的患者。
这算是,另一种生命的延续吗?
人的一生,放在时间的长河里,就被缩成了短短的一截,甚至浓缩成了几个点。
粗略看去,千篇一律,生老病死,好像没什么不同。
所以,大部分的纸片人是不会老的,老了就会显得真实。
但这就是真实。
是要睁着眼睛,一点点看清的真实。
直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虽然都是笑着、毫无遗憾地走了,沈沫还是难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然后是,七濑家。
说实在的,沈沫并不想过多地思考什么。
人本身就是由各种观念拼凑成的集合体,矛盾又脆弱。
所以,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打破的,不能去怀疑的,否则,裂痕只会越来越大,直到信念坍塌,整个人彻底崩溃。
总之,该判刑的判刑,该入狱的入狱。
私德有亏不是罪,要遵守道德与法的话,有时候真就是无解的难题。
七濑家本身也算有头有脸的存在,出了这样的丑闻,在当地是混不下去了。
名下的私立学校,被自由记者曝光——学校老师和校长收受贿赂,纵容有钱有权的学生霸凌、选妃,甚至闹出了人命,还强行压下,私自处理。
如此劣迹斑斑,丧尽天良,引发了社会性的热议。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祖父七濑宽治再怨恨名义上的孙女、实际上的女儿,竟然不顾亲情,没有维护成年人的体面,指证他们都是知情者,害得他们被关进去教育了一阵,却也没办法狠狠教训那贱种。
只能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就这样,七濑家沉寂了下去,没过多久,七濑宽治过劳死了,剩下的人,为了残存不多的遗产争得面红耳赤。
一家五口,三代人,彻底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又让外人看了一通笑话。
到这里,沈沫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七濑美雪。
独自生活,打工,养活自己,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工作,平日里乐于助人,救助流浪的小动物,空闲时还会到福利院照顾孩子和老人。
任谁都会觉得,这是难得的善人,就算不是善,那至少也是心存善意的普通人了。
但只有沈沫知道,那家伙疯起来,是有多招人痛恨。
人就是会在某一瞬间,撕下伪装的皮囊,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与其说是突然变得陌生,倒不如说祂们向来如此,只是身边的人,不曾看透过祂们罢了。
沈沫并不因此掉以轻心。
难道要等到悲剧发生之后,才后悔当初一念之差,没有及时掐灭祸根吗?
既然是她做出的选择,就该为她的选择负责。
沈沫冷眼看着。
逐渐长大成人的女孩,染了黑发,拉直了头发,扎着低马尾,随身拿着本圣经,衣着简朴,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曾经癫狂的神色,如今平静而圣洁。
倒是像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了。
但逐渐长开、直到和记忆重合的脸,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沈沫,她确实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家伙。
七濑美雪一生未婚未育,活得不长不短,本该退休的年纪,她就突然倒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各种小毛病,可就是断断续续没有好。
春去秋来,生命好像就这样到了尾声。
初显老态的女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太好了,还是这一天。”
沈沫抱臂环胸,看着那人对着空气絮絮叨叨。
突然,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的方向,不可避免被岁月侵蚀的衰老,但有些东西好像又没变,女人充满希冀地看着她,问道。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沈沫确定自己隐身了,但对方就是看到了,只有一种可能,她真的要死了。
沈沫承认,自己心里多少是有点复杂,但是……
她嗤笑一声,和当初的对话一样,“你觉得我是什么?”
看着对方摆在床头的圣经,沈沫漫不经心地想。
天使?
哈,天堂不在服务区。
恶魔?
她可没想做什么狗屁交易。
七濑美雪没有说话,反而嘻嘻笑了起来,她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她蒙头盖住了半张脸,嘴角疯狂上扬,露出了扭曲病态的笑容。
她在看着我啊,一直在看着我。
虽然看不到,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注视的目光,一举一动,都被看到了,光是这么想想,七濑美雪觉得灵魂都要战栗起来。
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是警惕审视,厌恶排斥,她啊,几十年如一日地看着她,谁说这不是一种陪伴?
七濑美雪感觉浑身都要燃烧起来,浑浊的双眼像摇曳的烛火。
克制、忍耐、伪装,几十年如一日,终于,在生命最后一刻,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
“一直都是装的,我恨不得杀光所有人,嘻嘻,所有人。”
七濑美雪直言不讳那些黑暗的想法,絮絮叨叨着各种偏激的念头。
可那双漆黑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冷漠,没有任何波澜,明明站在阴暗的角落,整个人却是在发光。
年老体衰的七濑美雪逐渐没了力气,但她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伪善了一辈子,只为最后那一瞬间的快乐,值得吗?
值得啊!
到了这一刻,她终于确信,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是天生恶童,无可救药,早在她知道自己出生的真相时,被敬爱的父亲关在密室“疼爱”时,被知情的家人们教导着不要乱说话,对外还要伪装成温馨一家人时。
她就碎掉了,彻底浸在了泥泞里。
扭曲,憎恨,污秽,罪恶……
但她一定是最特别的那个,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再次看到了她的仙女教母,女孩终于确信,那双眼睛,没有再透过她看向哪道影子了。
七濑美雪觉得快乐极了,人生好像有了意义,不存在的桥塌了,无论那座桥连接的是不可能的羁绊,还是血脉,人性,道德,规训,所有,再没什么能束缚她了。
面容苍老的女人双眼发亮,那一瞬间,灵魂仿佛要飞起来,挣脱沉重的□□,离开痛苦的人间泥沼。
往前跑。
飞啊,飞吧!
女人的呼吸停止了,沈沫等了一会儿,谨慎起见,她还念了两轮往生咒,确定尸体上,没有生出什么怨灵、游魂野鬼,她便就原地等着接下来的传送。
沈沫并不会自作多情,也不存在什么同情悲悯。
她自认为不是什么热血漫的主角,靠着嘴遁就能让反派悔过自新、重新做人,也没有什么救赎祂人的想法。
即便是嘴遁,前提还是要靠武力把人打服呢。
愿意俯首帖耳、倾听祂人声音的人很少,凭着高尚人格和实际行动,得到祂人尊重的人更少。
如果她还是平庸的普通人,对其他线上“病入膏肓”的七濑美雪说,不要沉浸在仇恨中,往前看,世界更美好这种话,估计只会得到嗤之以鼻的嘲笑,说不定,话都没说完就被割喉伺候。
没谁能替谁原谅,但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打破的。
至于老年七濑美雪临终前的种种表现,也不过是一种心理映射罢了。
人对非人总是有种特别的宽容,和不切实际的期待。
寄托于非人的存在,能够做到自己想做却不可能做到的事。
小时候不想上学,希望学校被炸飞,工作之后,加班到崩溃,希望明天就世界末日,遭遇不公时,希望外星人能来统治地球。
非人就意味着超脱了人类,不需要遵守人类的规则,无论是向善,还是向恶,混沌随性,好像都是可以理解的。
反正不是人嘛,无法理解人的行为模式都是正常的。
归根结底,是无序的自由。
七濑美雪正是看到了这种可能,才会向她靠近吧,又因为忌惮她的能力,心知她不会容忍她作恶的行径,才伪装了一辈子。
正如她先前说的,当七濑美雪开始怀疑,裂痕就产生了,信念坍塌,彻底崩溃,道德与法约束不了她的行为,沈沫就成了最后的枷锁。
崩溃后的女孩,像野兽一样,遵循着更加原始的规则——弱肉强食。
沈沫并不会觉得,匆匆一面,或者短短几句对话,就能给对方造成足够深刻的影响,深刻到能够抵抗未来所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