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所忧,实为“臣”。
非“儿臣”,只“臣”一字,将二人血亲情分斩得干净。
景泰与景以承的确徒有父子虚名,无情分可言。但在纲纪颇受嘉宁影响的景安,此事由景以承亲口道出,无疑是大不敬。
景以承了无惧色,不顾一切地指斥面前形同陌路的生父:“给臣一个交代,什么交代?
“是为着成全一己之私,与他州权贵表里为奸,祸及景安数万臣民?是为着不让大权旁落,替六宫之主在朝野内外四处树敌?还是,为着身后的王座、头上的金冠,冷眼任由他人置共苦的发妻于死地?!”
这指摘的第一处,宁展早有眉目,然紧接的旧仇宿怨委实令几人听得身子一震。
两位姑娘似是不忍直视骨肉相残,双双敛眸。
以墨双手交握,眉宇染着伤怀之色。
宁佳与盯住自己沾了泥花的靴面,手指一下一下撕扯逆胪[1]。
宁展和以宁凝瞩不转,可见景以承瞪得通红的眼勉强兜着些混沌。
“为何不答?你说话!说你没做——”景以承冲着高座呼喊,末了俯下身,捡拾信纸,“说你不是这样啊!泰王殿下......”
景泰欲言却止。
开了口,又能说什么?他作为一州之主,难不成真要在几个小辈跟前替自己的庸懦无能辩驳吗。
说他难抵墨川强压,为保全景安,只得屈于淫威?或怨自己的王后家大业大、任性妄为?还是怪自己的结发之妻出身薄祚寒门、红颜薄命......
往事已矣,追悔何及。
“是本王错了。”景泰松了拳头,终于道,“是我软弱怕事,治理无方,见利忘义,害得景安上下终岁不宁。是我......不配为人君,不配为人父。”
正殿寂若荒野,独哽咽粗重。
宁展此行,将景安历年的大事小事一应翻查了个遍。
在他看来,景泰是无才,但不似其自述之不堪,倒还算个为大局忍辱含垢的主,只是迷途不知返。
嘉墨十七年间,三大州秉承济贫拔苦、相辅相成之意,逐年遣派各朝重臣下至四小州放粮、捐资、修筑云云。维持至今,业已整十载。
不知何年始,墨川重臣借此为由,接二连三、不声不响地在景安驻屯留守。
四小州中,景安子民先天体弱,故不是行医便是事农,兵力最为薄弱。墨川想是鉴于这一短处,欲拿景安开刀试血。
起初,墨川仅以万贯之财示好,向景泰换取景安王城腹地的房契。
其次,墨司齐又以毁景安王后一族、稳固景安朝野为交换,要求占去景安城郊地界,用作养兵驯马。
最后,便是墨珩以景泰性命相挟,逼其交出以氏典籍及门下弟子。
景泰居高二十年,未必看不明白墨川打的什么算盘。
此前种种恶行罪事,他自个儿担了便罢。但以氏对景安及景安子民何其重要,他没能如旧满足墨川的索求。
彼时,正碰上王后滥用私刑、以墨辞官离宫,景泰决定将计就计。
与其把以氏的将来锁于王宫招人眼目,不如放其回归民间。有万千百姓拥护,兴许墨川不敢妄动。
不防墨川竟虎视眈眈四载,终究还是对以氏动了手。
众人各思心事,即闻一清亮之音,冉冉点明哑暗。
“泰王殿下,承仁君心性纯良、疾恶好善。一切,皆因民女从前身为师长,却疏忽职守、误人子弟,致使承仁君行事意气、口不择言。若殿下降罪,民女甘愿领罚。”
景以承回过身去,便是以墨低眉深躬,为他作揖顶罪。
宁展似有话说,未待启齿,景泰忙道:“墨郎中言重了。且不说你为景安付出多少心力,单论以承能有如今直言切谏的胆识,也该是小王给你这位恩师拜敬才对。”
话音一落,景以承便请以墨坐回原处,进而端起敢做敢当的架势,直愣愣挡在以墨座前,唯恐景泰出尔反尔,降罪于她。
景泰眼见小儿对他百般提防,心下半筹莫展,干脆就地搬起救兵,起身道:“话说回来,宁世子今番微服私行,小王有失远迎,还未向您赔礼。”
宁展亦然站起,接了景泰的赔礼,拱手道:“是晚辈不请自来,多有唐突。”
“世子无须客气,而今在景安,谁人不知宁世子英名?不过十天半月的功夫,各位贵人替百姓们寻回神医,更将盘踞景安的毒蛇猛兽打回了窝。”
景泰举杯,依次敬过堂中几人。
“小王简直羞愧难当,无以为报啊!”
说罢,景泰正欲饮尽茶水,堂中的答复猝然而从容,生生将他这口清茶截在嘴边。
“倒是有一物,可以为报。”宁展将点滴未动的茶搁下,目光悠悠看向景泰身旁侧立良久的内宦。
众人噤声。
只口无遮拦的景以承惊道:“上邪呀!元兄,你就是偏好男风,也不必在宦官中择配罢......”
宁展闻言退步,脚下打了趔趄,又回手去摸圈椅的扶手,没摸着。他自始自终端的气定神闲,此刻功亏一篑。
转头对上宁佳与幸灾乐祸弯起的唇角,宁展脸色阴沉。
宁佳与登时打直腰板,压着嗓子,悄声辩白:“看我作甚?可不是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