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下届大典,微王又得给小州君主的座儿添点能够彰显尊严的物件了。
景以承依然有问必达,碎步至宁展身旁,悄声道:“元兄,为何步溪的座席皆是此种样式?”
宁展斜了眼步千弈的背影,简明扼要:“步溪王室,不与人争,和光同尘。”
景以承迟钝地点点头。类似的话,宁佳与同他讲过。
纵宁展和景以承言语极轻,仍未逃过那位千里眼、顺风耳。白歌当即恭谦道:“多谢展凌君美言。不过,依微王陛下之意,示为‘众生平等’。”
对古往今来由于出身被外乡人欺辱的步溪臣民而言,众生平等,的确是祖辈毕生所求。
步千弈翩然回身,置之一笑:“父辈薄愿,诸君不必挂怀。”
既是世代人的心愿,何必闪烁其词,难道不该开诚布公地去说、去做、去追吗?思及此,宁展不禁腹诽步千弈又在装什么蒜。
立谈间,寺卿领着小吏恭恭敬敬地上了六盏清茶。
未待宁展反应,步千弈再度自说自话地引着宁佳与入席右侧中座,后面向众人,客气道:“各位不必拘礼,自行入座。”
说罢,他理所当然占下宁佳与右手边,儒雅端坐。
宁展见状顿步,不得不坐回宁佳与左手边。
好一个不与人争的步溪。
那置茶的小桌立在右侧,他便占下右侧。有这算计,不若直接在小桌上放几盏含桃冰酪,教宁佳与永远只向着他一人好了。
右座三位列席,左座依次是景以承、以宁、大理寺卿,白歌则扶剑立于步千弈身后。
寺卿陪笑半晌,也不见堂中哪位有开口的意思,十分知趣地请示步千弈。
“殿下,恕下官无能。嫌犯楚氏不服证人指供,坚称自己与墨川七位公子均受主犯迫害。农夫斗杀或成悬案,若就此审结,百姓们不会买账。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步千弈神色不动,右手捏着碗盖撇茶沫,淡然道:“就此审结,不买账的百姓,兴许并非步溪人氏。”
言下之意,嘉宁与墨川的矛盾,干步溪何事?
至多是嘉宁人不顾步溪王法,恣意妄为罢了。横竖那些外州人也不是第一天如此轻视步溪。
宁展自然听懂了,但自入朝摄政后,他便不是今日帐、今日清之人。
那张易容的假皮,宁展戴了将近十九年。如今虽以真容示众,可温良和善早已化作无形物,与他相生相随。
为谋宏图,再大的仇怨,他忍得;再空的笑靥,他扮得。
眼前最要紧的,还是解决麻烦。
宁展拱手长揖,诚恳敬拜:“望步世子、寺卿大人见谅,是宁某未能妥当约束子民。令步溪臣民徒增困扰,实非鄙人所愿。宁某在此,郑重道歉。”
以宁看得牙痒。宁展与人为善计安身,却不曾这般卑微求全。
他松了紧握的拳,饮茶消火,不想一口下去苦得整张脸皱成团。以宁闷声吞咽,搁了茶盏,再没端起来。
宁展致歉后,步千弈好似充耳未闻,依然不为所动。
寺卿还算顾及宁展情面,起身回拜,且步千弈不发言,他也不敢坐。
宁佳与思忖着是否要接话,步千弈终于道:“宁世子言重了。不论此案与步溪有无关联,我等身为东道主,远客有难处,岂能独善一身?步溪,定不会让诸君孤立无援。”
他托起茶盏,声气重归平淡:“适间便说过,不必拘礼。宁世子,寺卿大人,请坐罢。”
“下官谢殿下.体恤。”寺卿礼罢落座。
“多谢步世子。”宁展坐回原处,这才道:“恕宁某唐突,那位农夫,现下如何?可否容我二人见上两盏茶的工夫?”
“阁下想见,日后自有时候。依我拙见,如今情势未明,还是不见的好。”步千弈声气坦然。他抿一口茶,接着道:“宁世子若是得闲,不如为明日与墨川大家的会面早做打算。”
此话一出,在座惊异不迭。
“明日?”宁展惊错。
他断定此次与墨川的正面交锋在所难免,不想竟在明日。
“墨川?”景以承和以宁惊疑。
此案事发步溪,事主嘉宁,又与墨川何干?
“会面?”宁佳与惊奇。
步溪城连年闭关,五载一开。时下一口气迎进来两尊大佛,怕是当真不得安宁了。
步千弈惯于独来独往,行动处事除上阵交战以外,决不与他人同行。因而即便部下众多,他也没有心腹。
相较旁人而言,白歌勉强算是最能解他心意的左右手。若说宁佳与,他从未将其看作部下。
是以,白歌每次开口,皆不必向步千弈过多请示。一则,步千弈默许他这个权利;二则,他自信不会言差语错。
见步千弈没有急着开口的意思,便到了他说话的时机。
“宁世子有所不知。明日,已是我们殿下竭力向墨川争取的最后期限。若非如此,那七位老爷今晨一早便要候在您落脚的宅院,为他们死去的儿子讨说法了。”
跟着步千弈久了,白歌也开始贴近其言语间“点到为止”的意味。
闻言,景以承撑肘倾向以宁那侧,悄声道:“我们在城外碰到那群穿金戴银、凶神恶煞的老伯,难道就是遇害人的父亲?”
以宁满眼“你好聪明!”朝景以承竖了竖大拇指,再将景以承那盏茶推过去,心道七盏苦茶都堵不住他的嘴。
“雨妹妹,你素来机灵,应当不想被此事卷进来罢?”步千弈莞尔道。
他说话分明只对宁佳与,却更像是奉劝在座的某人,别想把宁佳与扯作挡箭牌。
白歌在小院提醒她此案如何棘手时,宁佳与便猜料这十有八九也是步千弈的意思。
“青哥哥,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但实不相瞒,狱中那位楚氏,我有些在意。我想试试,”宁佳与摸出几粒含桃,不要钱似的往嘴里放,“说不定能帮到她。”
“......好。我只有一个提议,”步千弈道,“但愿雨妹妹采纳。”
“什么?”宁佳与止不住地笑,“你说。”
步千弈正色道:“无论如何,不要单独行事。可好?”
“没问题!”她答得爽快,像是未经大脑的随口一应,唇角洇红。
步千弈知道她一直如此,不再多言,只递与她手帕擦嘴。
宁展则看得忧心,竟情不自禁对宁佳与说:“你别不当回事,真的很危险。”
话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在以什么身份劝告宁佳与?
嘉宁世子?宁佳与恨不能杀之后快。
青竹掌阁?可听雪阁是她的家。
宁展?唯一的作用,就是同她吵上十天十夜。
......元祯?也比不上人家的“青哥哥”。
宁展饮尽清茶作掩饰,抬眼正撞上毫不避讳看过来的步千弈。
好在宁佳与及时解围,打趣道:“再危险我也能跑,宁世子还是担心自己罢!”
宁展松了口气,他头回因听到宁佳与揶揄自己而庆幸,笑道:“在下多谢小与姑娘关心。”
宁佳与一愣,收紧了手帕,咕哝道:“我可没有。”
步千弈茶盏落定的动静极轻,恰好能引走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