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都是顶顶固执的主。
他不接葫芦,不低头。宁展不避他目光,不放手。
僵持不下间,宁佳与兀自站起,轻咳一声,宁展终于开口。
“以宁给你带的,喝。”
以宁......
时至今日,卫子昀几乎快忘了这个姓名。算来,他有将近九年没听过山猫的本名了。
山猫便是以宁,狮子是他自己。从前,能够直呼姓名者,仅有为青竹阁众人定名,让他们得以重活一次的主子。
青竹斗场,三年一开。择千夫入阵,以百日为期,决胜山巅。
狮子当年从青竹斗场杀出重围,恰逢山猫正式入阁的第九个月。
彼时,十三岁的卫子昀是熬磨三载、摘得桂冠的沙场雄狮,十二岁的以宁还是列席观阵的后辈之一。
狮子是山猫的引路人,亦是众多后生难以企及的前贤。
卫子昀在斗场上赢得那副象征荣誉的佩刀,便意味着领命出征。
以宁不能策马相送,于是高举葫芦,为他践行。
卫子昀抢过来痛饮大半,再将葫芦原路抛还。他拖着大获全胜的浑身创痕,背起青竹阁的厚望,至此远离嘉宁,长留步溪。
二人本该久别重逢,然时异势殊,一个在艳阳下,一个在黑牢里,竟是连个正经面都见不上。
卫子昀双手接过葫芦,就着头顶的微光仔细端量。
少顷,他笑了。这就是当年为他践行的水葫芦,甚至比从前打磨得更光、更亮。
它过得很好,想必它的主人也是。
“我......”卫子昀唇齿翕动,沙哑道,“草民,多谢殿下。”
他拨开塞子,抬臂昂首,任清水冲过干涩的唇角、灼热的喉咽,扫净枯涸,浸润全身。
宁展默然,沉掌擦拭他当年亲自交给卫子昀的雄狮刀。
狮身精壮威武,沿刀鞘盘踞而上。原先霸气逼人的狮头似拦喉斩首般,与鞘中尖刀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展轻手扯开卫子昀通红的衣襟,痕迹鞭鞭见血。他低眸看着卫子昀,冷不丁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殿下,我嘴硬,您是知道的。”卫子昀颔首,一如当初从宁展手中接下佩刀时那般恭敬,“交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要受些苦。”
“为什么?”
宁展目不转睛,像是质问曾经的雄狮,而不是面前的卫子昀。
卫子昀将葫芦搁在桌上,摇摇头,答不出话。
“到底为什么。”
宁展盯着埋头没入昏暗的脸,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此人就是青竹斗场上鳌里夺尊的飒爽儿郎。
卫子昀蓦地站起,带着怀中刀鞘,跪在宁展面前,泥首谢罪。
不料宁展一把拽起卫子昀的粗衣,将人摁回木凳,压抑道:“我在问你,为何屡次替人瞒而不报。事到如今,又是为何偏要与那人撇清干系!”
宁展的声音,景以承近在门外却听得模糊,宁佳与则因他鲜少表露的狠戾意外。
这种狠,与当初割她后颈时完全不同。
景以承在门外没待多久,便觉着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自己,让人寒毛卓竖,嗓子眼更是愈加犯恶心,反起酸水。他赶忙拎包袱溜进囚室,寻了个瞧着可靠的墙根准备落坐。
宁佳与晃眼瞟见蹑手蹑脚的景以承,当即将人拉到身边看着,省得被什么东西吓撅过去。
景以承不敢作声,看向宁佳与的眼尽是感激。二人围着火折子,沿桌而坐,那头是卫子昀血肉模糊的脊背,以及静待回应宁展。
卫子昀垂着脑袋,把握刀鞘的手不住发颤,嘶哑道:“公子,草民愿以死谢罪。”
闻言,宁展将布襟甩回卫子昀脸上。
“如你所愿,外头那群人都在盼你早点儿死,且要死得越惨越好。”他望向刀鞘,耻笑着,“就跟这头狮子一样,当众问斩,身首异处。”
“草民绝无怨言。”卫子昀目光坚定。
宁展避开了卫子昀的眼神,在他身旁坐下,与他一样背对身后的宁佳与和景以承。
“你没有怨,我有。”
卫子昀闻言又要跪倒,宁展伸手按住了刀鞘。
“我怨你奋勉半生,糊涂一时。”
卫子昀立刻道:“我没有糊涂,也——”
“我尽力在赶路了,不会让你们苦等下一个九年。但我还是来晚了,”宁展像是听不到卫子昀的话,依旧专注面前的漆黑,“他们一定要你的命。”
他们一定要看你枭首示众。
再用你的头颅,去换当今世家大族没资格碰的东西,换各州之间一推就倒的安稳,换那所谓的天下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