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楚珂,身上犹然挂着恍若昨日的残衣碎袖,却似乎更绚烂、更柔软。
她一如既往,望高墙窄窗,坐囚室草席,回溯着短暂的七年。
宁展一行三人见过卫子昀,便直奔楚珂所在的囚室。不想她这回交代得如此快,竟将先前绝口不道之事也合盘托出。
楚珂谈及那罐能够根治怪血病的药,以及她与卫子昀为此药朝打暮骂的样子,逐渐失神。
她言语跌宕,又面无人色,好比神魂颠倒的痴子,震响了宁展心里的大钟。
宁展因楚珂随口带过的阴损之法心神不宁,余光屡次不住瞟向宁佳与。
这不是青竹掌阁意欲穷究秘法的迫切,是元公子面对与姑娘讳莫如深的殷忧。
宁佳与心思细,对宁展的小动作有所觉察,却若无其事地问楚珂:“卫公子家中藏的那盒翎羽,是为楚姑娘修的罢。”
“你不知道,卫子昀烧饭可香了。我赖在家不走,他拿我没奈何。但他每日忙得很,还不让我跟着下地。我的伤早好了——”
楚珂收拢不成形的衣料,视如珍宝。她耳不旁听般,没头没尾地说着。
“就趁他扎进田里,飞出去玩。我不晓得运气那样背,只一次,又撞见那群摸河过来偷猎的。他们箭射得不准,可人多,好在卫子昀找我回家吃饭,不然我早被扎作草靶了。”
楚珂讲得认真,宁佳与听得专注,景以承则振笔疾书。
唯宁展貌似对这女儿家的故事提不起兴致,淡然拨弄着重新佩上的少君腰牌。
“就为着这个?”宁佳与不解,“你飞出去遭了难,他就要剪你的翎羽?”
楚珂摇头,道:“是我飞到陈婶子家那回,掉米缸去了。她家小崽成天哭,没人听我喊救命。后来陈婶子带小崽出门,我没力了,头都埋进米里。”
宁展思及宁佳与先前说的三种情况,质疑道:“如此,为何不化人形?”
楚珂早前就对卫子昀所谓的主子心怀怨怼,又见宁展三番两次在她面前显摆腰牌,却救不出连年为其拼死卖命的卫子昀,她不想搭理。
楚珂偏过头,不哼不气。
宁佳与斜一眼宁展,故作埋怨。
“元公子以为步溪遍地是神仙吗,想变就变?她那时候年纪小,又受米缸所限,变不回去实属寻常。”顺着楚珂的话,宁佳与接道:“卫公子若只是担心你在外边遇险,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楚珂当年亦是这般问卫子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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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明鉴,我就是好玩些,何至于此啊!”
楚珂嘴里吸溜着卫子昀给她做的十一岁生辰面,不防这人拿过剪子就要对她下手,于是生硬效仿卫子昀平素说的官话。
一时受惊,她背后“唰”地现了翅膀,全然不受控制。卫子昀虽未答话,手上动作却是一点儿不含糊,借此良机,三两下便修得小半盒翎羽。
卫子昀将新打的铜盒递与楚珂,这才道:“你腿不好使,现下翅膀也不好使了,日后就待在家里玩儿,好吗?”
楚珂年纪是小,但看得明白这四年里卫子昀是不求回报地待她好,是以没躲开卫子昀和那剪子,只愣愣抱住铜盒问。
“为什么非得待在家?”
卫子昀利落捡拾桌上油乎乎的碗筷,道:“我的故乡,像我这样的人,待家里才最安全。在......在某个地方,不管外头打斗如何凶,你进了家门,便视作弃权,再不会有人闯来寻你麻烦。输是输了,好歹手脚齐全,大不了被主子裁汰,从头来过。”
“主子又不是傻子,个个按你那么逃避,岂不等同养了堆废物?要被——”楚珂总是闲不住手,抓了墙角的扫帚就扬起来玩,“扫地出门的!”
“非也。主公良善,我们一日还是他的部下,他便一日不会饿着、冻着我们,且银两照发。”
卫子昀端着碗筷俯身蹲下,倒出傍晚打回家的水洗刷。
“是以,出了这个家门,我这条命便为主子活、为主子死。不能万事以你为先,不能回回护你周全。”
楚珂胡乱搅动扫帚,心不在焉。
卫子昀生在嘉宁,些个叫得上美名的好主,除了嘉宁善王,首先不就是那位事必躬亲的少君?但她难以想象,若真是良善,怎会使唤旁人为他卖命至死呢。
卫子昀背对楚珂,没瞧见她纠结的模样,兀自道:“我虽不是你的‘主子’,却也可以供你吃穿、发你银两。你还在家里一日,我护你一日。”
听吵闹无休的楚珂消停了,他又有些愧歉。
“这回没念着你高不高兴就动了手,是我不对。你不乐意,要想走,要恨我,都行。我绝不阻拦,也会同主公一样,你还能找到我,我就还给你发银子、添新衣。对了——”
碗筷布置齐整,卫子昀扭头望向楚珂。
“你喜好什么样式的衣裳?”
楚珂不看卫子昀,只挥着扫帚笑他:“哥哥,你太笨!”
卫子昀双手未干,略显局促地背于身后,支吾道:“不是我笨。我从前都是与男子打......嗯,打交道,没琢磨过正经裁制的姑娘衣裳......”
外头砰然降下的雨点刹那淹没了话音,颗颗分明,砸在楚珂耳际,经久不散,是个永远不会放晴的意思。
她哭罢了笑,笑罢了哭,如梦中贪醉之人。
“这......”卫子昀几步上前,手足无措,“怎的哭了?”
楚珂抹去豆大的泪,指着远方说:“怎么办呐!地里的菜,又要被淹了!”
卫子昀循她目光所及,叹道:“没法子。农人种地,只能看天。”
话音未落,楚珂涕泪横飞。可她还是笑,笑得卫子昀发慌。
卫子昀忙扯起自己的粗衣,却顿了手,复而捏起楚珂柔软的袖子,僵硬擦拭她的脸颊,道:“别怕,咱另有银子领,每月五十两,够买一屋子的漂亮衣裳了。”
“我才不稀罕那些衣裳!”楚珂笑骂道。
卫子昀以为楚珂怨他自作主张,正当弯腰谢罪,谁知楚珂一把将他推得老远。
她转向屋外,将两个词前后吼入瓢泼雨夜:“哥哥——”
最后一词,谁都没听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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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的高墙外震起闷雷,密云不雨,遮去窄窗投下的半束光。
楚珂看着宁展腰间坠下的牌子,咧了嘴角。
“就是。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