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及的卫子昀,死了?
楚珂两臂犹然高举,宛如盛满她希冀的牌子还在手里。
窄窗外豪雨打叶。
簌簌、簌簌......
她被飞速带回浑身湿透的落汤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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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昀!你又在搞怂过(做什么)啊!”
楚珂在家里饿得肚子乱叫。
她原以为突如其来的雷雨把卫子昀困在哪处,人一时半刻赶不回来。然卫子昀不仅把自己淋成了打横挪移的落汤蟹,还拖回来一株沾泥带水的“参天大树”。
若这树立起来,种进土里,至多能比卫子昀高上几个头。故而,是之于小鸟儿的参天大树。
什的银喉长尾雀,楚珂未曾提起,卫子昀也不甚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悉心喂养了将近五年的鸟儿,现今仍是小矮子一个。
他日复一日给楚珂滋补膳食,好容易补出来几两肉,全长脸上了。
到头来,楚珂胃口是大了,脸是圆了,眼睛也炯炯有神,但一双手脚照样近似卫子昀单手即可折断的细竿。
卫子昀将香樟树搁置在小院檐下,又照着楚珂化形后的身段对香樟丈量了好几回,这才心满意足掸着雨水进屋,带上门。
楚珂追在卫子昀身后,一着急就爱蹦些卫子昀听不懂的鸟语。
“卫子昀,你就教我烧饭能抹样(怎样)啊,天天正暂子(这么晚),我——”
卫子昀蹲在盆边擦汗洗脸,没看楚珂,直截道:“说人话。”
楚珂几步蹿到卫子昀对面,两手叉腰。
“教我烧饭!”
卫子昀抬起埋进粗布的脸,看看楚珂,再瞟向灶台,不禁乐出声:“你还不及那铁锅摆得高,连里头放的什么东西都瞧不见,烧哪门子饭?”
不待楚珂发作,他从怀里掏出两堆香喷喷的油纸,在楚珂眼前挥了挥。
一见那焦黄的油纸,楚珂便不由咽口水,即使饿得两眼发昏,亦然手脚并用,跳起来抢。
楚珂也不明白,为何卫子昀自己淋成那般德行,却总能把两堆油纸护得完整——管他了,这可是玉米饼!比鸡鸭牛羊,滋味不知美多少!
是挂上钩子,就能吊着小鸟儿连追三四里都不带歇气儿的玉米饼。
他今日进城复命,料想无暇生火做饭,于是路上买了两袋子将出炉的饼。卫子昀了解楚珂最馋这个,可惜这会子拿在手里,不怎么热乎了。
楚珂倒是一如既往,捧着饼吃得香,不多时就沾了满嘴油花。
她心情大好,以致卫子昀没费多少口舌,便说服楚珂应了让他扩高屋子、且把外头那树移到家里的荒唐事。
实则,楚珂压根没仔细听这两件事,左耳进了右耳出。
向来勤勉的卫子昀隔天早晨连地也不下,扛起劈好的木头说干就干。
楚珂在院儿里荡了半天躺椅,权当后头叮叮当当的声儿又是卫子昀在瞎鼓捣。直至她跑回屋内,头顶的脊檩高得吓人,脚下更是踩着新添的木板地,方回过神。
而卫子昀,正胸有成竹地给那香樟树压土。
“卫、子、昀。”楚珂骤指俨然顶天的香樟,“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要在家里种树?!”
“这可不是一般的树。”卫子昀未回应她的目光,只不厌其烦打磨着香樟四周的木板。
楚珂没法理解他的心血来潮,便拿腔拿调扭脑袋,把卫子昀那句故作玄虚的答复学得古怪:“咦哟,介可不系一般滴素。”
卫子昀看惯了楚珂这模样,非但不同她吵嘴,还咧开嘴笑。
他满意地拍去手上尘土,随即猛不丁把住楚珂臂膀,将人高高举起,与树顶几乎齐平,炫耀道:“我们小鸟儿的游园地,完工!”
楚珂这才见着香樟上别出心裁的一番景致。
枝叶扶疏,沉香扑鼻。
桠杈纵横交贯,刻着数层短阶。
上了木梯,便是一座座吊楼,玲珑小巧。
假使楼中背光,另有四面迎风的软巢,惬意休息。
往下打滚,又能窝在绵弹的睡袋里摇秋千......
对巴掌大小的银喉长尾雀而言,这方天地岂止游园而已?简直是瑶池阆苑,人间天堂!
楚珂被卫子昀举得两肩耸起,目瞪口呆。
“这里......”她愣眼转头,惊得忘了让卫子昀先把自己放回地上,“是我的?”
“当然。”
卫子昀点头,再托着楚珂围绕香樟转两圈。
“算算日子,你要长翎羽了,指不定翅膀发痒又飞到何处历险,不如在家里给你造个好玩儿的。如何,满意吗?”
“满意!满意!”楚珂是心直口快的小孩,肯说满意,定就是百般喜爱。她挥着手,在空中比划,“但是,镇上哪有这——么大的树啊?”
步溪集镇,确实没几棵诸如这般光冒叶子、不结好果的大树。
卫子昀放她站稳,如是说:“自然没有,是我在江边捡的。这阵子狂风大雨,把树从哪里带了过来罢。”
“它越长越高怎么办。”楚珂仰头看香樟,“总不能年年往上盖房子啊?”
“那便让它长出去。若是长不出去......”卫子昀挠了挠下巴,思索道,“我就帮它一把,在房顶上开个洞。”
“笨不笨!”楚珂当即推翻卫子昀又一个荒唐念头,“就是落雨淹不死我们,入冬了也得冻死!”
卫子昀乐道:“那你说说?”
“哥哥才知道问我?种树之前怎的不问!”楚珂装模作样要打人,“到那时再说!反正现在漂漂亮亮的。”
“好。那除了玩儿,”卫子昀俯身检查木板,“可还有想要的?”
“玉米饼!”楚珂舔着唇角,似是意犹未尽。
卫子昀无声一笑,思忖道:“不若......我教你念书?”
“呸呸呸!”楚珂猛往墙边退,作势要够头顶挂的雄狮刀,“你剪我毛,还要逼我认字!”
“哪儿是逼你。”卫子昀利落起身,将楚珂带离挂刀,“多认几个字又不吃亏,日后跟人打交道也便宜。”
“有你这大官腔在,还要我道什么写什么。再者说,”楚珂挣开卫子昀,望向院中整整齐齐的农具,“哥哥有书?”
“跟人家借呗。实在不想学,”卫子昀道,“依你就是。”
卫子昀什么都能依着楚珂,唯独再次拎起雄狮刀那日,他定要去酒家,亲手宰了那群把人当野物猎杀的杂碎。
任楚珂百般阻拦,无视其反抗的气力对他就像拂去硬撑的蚂蚁。
卫子昀一去不回,待官府的人找上门来,家中恰是楚珂受审时所述的“囚禁、控制”之景。
楚珂被牢牢捆在榻上,脸上新泪叠旧痕,哭得神志不清,再不能够挣扎,思绪却试图将卫子昀临行前对她嘱咐的供词埋入土里。
她不想记起,奈何耳边时时回荡着最后的回音。
“我也许会死,但你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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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这个人,分明就是软心肠,何必总装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楚珂初来乍到,小心翼翼,替卫子昀抹着他不肯用的药。
“不狠心些。”卫子昀擦着雄狮刀,不看楚珂,“如何能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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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狠,就把她捆在那顶天的香樟旁,让她眼睁睁见朝夕相处的人去送死,让她乏力地望着屋顶,以泪洗面。
若自由非得卫子昀以命相抵,她宁可不要。
石砖刺骨,楚珂怔怔道:“少君,他临终前,可曾留下遗言?”
遗言中,是否提及过去的七年,或是那意料之外的......她不敢往下问。
“里面没有你。”宁展不假思索道。
楚珂闻言扭头,背后的残翼抖然扑开,稀羽零落。一身染血的彩绸随着她抽噎,却是再破烂不堪,也流不出更多泪了。
果真是个心狠的傻子。
“你走罢,趁夜。”宁展问完自己耿耿于怀之事后抛下一锭银,头也不回,踏出囚室,“活着,去哪里都好。”
步溪城雨过天青,先前惊散的堂前燕洗髓伐毛,迎曦玉重光,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