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佳与徐徐抬眸,平淡道:“他是周连亲信。”
步千弈自幼就不乐意出席些个大大小小的筵席,因为实在烦闷。诸如七州大典这类步长微没法代为推辞的,他只好邀雨妹妹一同前去。
全靠韩雨时不时与他说说话,他才不至于当着诸王百官显出“抄别家满门”似的冷脸,步长微也就对他把来路不明之人带在身边视而不见了。
待韩雨,步千弈可谓无话不答,故各式各样的宴会俨然成了韩雨的认人学堂。
一来二去,宁佳与想不留意到周连那位事必躬亲的心腹都难。
步千弈掌阁前,那人不是隔三差五出入听雪阁替周连通传微王口谕,就是将久留慈幼庄误了时辰的大殿下请回王宫。
“周连亲信?那景泰不会没见过他的脸,我也该对他有印象才是。”宁展神情专注,犹豫道:“他易容了?”
“正是。”宁佳与颔首。
易容假面做得极细致,若非那双宁佳与再熟悉不过的黑靴,她未必能认准对方身份。
“纵然如此,他何以持有听雪阁的配置?莫非,周连将人塞进了听雪阁?一介内宦,插手暗阁,”宁展若有所思,“步千弈竟然忍了周连这么久。”
他说得含蓄,但字句皆是对步千弈如今才对周连动手的难以置信。
毕竟天底下背着千钧重负者,没几个不疯魔。或于片刻,或于僻野。
依宁展十岁之前的脾性,要是疯起来,较步千弈好不了多少。
宁佳与不可思议地歪了头,没想到宁展能为步千弈流露几分同情。
她沉吟少顷,如实道:“青哥哥掌阁后,裁汰了众多仅通蛮力、不通轻功的老人,就连......”
宁佳与兀自顿声。
就连大师兄,也是看在师父的情分上才得以留下。
她是早该料想,听雪阁有情分可讲,其他暗阁没有,动荡不定的局势没有。步千弈当初大刀阔斧革新,不是无理。
寸阴是竞,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跑,追新鲜出炉的饼,脚步慢了,便要被瞬息万变的时世饿死。
故步千弈手握大权,听雪不单是上头易主,下边曾效忠步长微的老人皆由他一口气拿掉了。
“这招倒是和我......”宁展小声嘟囔。
“什么?”宁佳与没听清。
“不是什么大事。”宁展微微摇头,“与姑娘请继续。”
“后来,周连就动了往听雪阁塞人的心思。不过半柱香工夫,”宁佳与无奈道,“那些人便被青哥哥挨个‘请’了出去。其中,只周连那位亲信领到了我着手分发的鞋。后来师父改良了配置,那人脚上的,听雪阁早没人穿了。”
宁展盯着宁佳与,狐疑道:“与姑娘那日放他一命,不会是要给周连一个面子罢?”
前路犹未卜,宁展不想再找个面对刺杀自己之人都轻言放过的菩萨作搭档。但这个“菩萨”,可以是他自己。
横竖,他就做这最后一回。
凡事,总得因为特别的人而例外。
“自然不是。这样精彩的一步棋,怎能断送在我手里?他从哪个棋奁来,合该回到哪去。”
宁佳与谁的面子都不给。
她放那人一命,就是要看看当今世上除了嘉宁和墨川,究竟还有谁如此容不下她这死里逃生的韩家女。
是周连,还是步长微。
周连权势再大,到底只是个内侍监,出了步溪,谁还认什么周大公公?如无步长微,他没法那般顺利将自己人布至景泰身边。
与其说是那内宦是周连亲信,不如说是步长微借周连之手养的另一条忠犬。
步长微对谁都肯好颜相待,唯独没有正眼瞧过宁佳与。包括前不久其乐融融的席间,步长微提及宁佳与,亦是“传闻中的青梅竹马”,如同从未见过她。
宁佳与早知步长微对她反感,但在过去的印象里,步长微于臣民确是位贤明可亲的主,她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能买鬼推磨的金银财宝犹不做到人见人爱,她凡胎而已,做不到也实属正常。
却不知,这份反感到了要杀人灭口的地步。
“与姑娘果真才高识远。先前,是宁某有眼不识荆山玉。”
宁展挥开千里云雾,跋山涉水而来。似乎只差几步,他便可以跨过两人之间的第一道鸿沟,触到那束近在眼前的蟾光。
他抿了抿唇,谨慎问:“时下,与姑娘可看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棋奁了?”
宁佳与没法草率断言这步棋就是步长微手笔。
她需要一个更确切的答案。
于是那日临走前,宁佳与将宦官身上的五根细针尽数取下,衙役赶来寻芳楼,早已不见那身铁莲衣。
官府在明,青竹阁在暗,全城搜铺,他在景安已无容身之处。
除去面上可见的特质,步溪人氏另有一处异于外州,即无可比拟的精诚团结。
他身为周练亲信,一旦出手,不论成败,凡有一息尚存都会回宫述职。
假使刺杀之事系周连授意,步长微全然不知,此人撑死了算是一颗无功而返、提前收网的棋。
周连三朝老宦,若是蠢到小题大做处决追随自己多年的亲信,非但引得步长微侧目疑其用心,更要任本就对他不满的言官拿住错处。
他不能轻举妄动,日前私宴上负责传膳之人,以及今晨到听雪阁通传口谕的跑腿,就理应是那褪去假面的铁莲衣,而无须劳动大内总管。
可若是向来仁厚的步长微想要了结一个办事不力的手下,必然是手下犯了情理难容的罪,朝野上下毫无异议不算,还要拍手称赞“微王英明”。
现如今,行刺失手的落水狗杳无音讯。不论此人是被调离王宫,还是被赐了白绫、毒酒,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
“看清了。”宁佳与回望宁展,笃定道,“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