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老式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具外用人型检修机器，两手两脚，是旧时代在军用基地服役的普遍型号，他在伊甸园的纪录片看到过很多次这种机器人。
但自从离开伊甸园，他能看到的尽是废墟里的机器残骸。
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还在运转的人形检修机器人。
是叫...什么来着？
轮椅的背影渐渐离去，伊亚洛丝起身跟上，侧过身子进入狭窄的铁门小缝。
光线充足的室内空间出现，是个摆满了花卉盆栽的房间，虽然墙壁依然是没有装修的水泥，但里里外外都细心的装饰了一番，包括充满人味的人造皮革沙发，上头插了天线的老式电视机，还有几幅挂在墙上伊亚洛丝喊不出名字的人物画像，显然是照着伟人风格绘画的油画，表情坚毅，眉目严肃。
背后的铁门突然猛地一声合拢，把伊亚洛丝吓出一身冷汗。
“这玩意是自动关门的么？”伊亚洛丝试着朝对方搭话。
“不是。你开门没开全，它自检到没有开全就会关闭，所以我让你快点。”
伊亚洛丝想象了一下自己被门夹成肉饼的模样，鸡皮疙瘩蹭蹭的冒。
加快几步，伊亚洛丝来到轮椅的旁边，打量这个机器人的侧脸。
“敢问大哥名号。”
“姓廉名威，免贵。”
“大哥这是德国牌机器人呐”老北京伊亚洛丝拱了拱手“几几年的出厂牌子？”
“2385。”机器人的话语还是透着有点不耐烦“你这人格有点太活泼了，待会我给你调一下，烦人。”
伊亚洛丝连忙摆手“大哥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看你是联邦四代牌子的，我这还有四节V型电池，自检工具剩个CPU板子和两根56G内存条，你自己插插拔拔凑合着用吧，其他的没了。”
伊亚洛丝愣了愣。
机器人没理会他，领着人往一个小门走，门没关，看起来是摆放零件的杂物室。
“看你也是可怜，这周遭没什么旧基地，你一个人走了多远才来到这的？又没电冲又没地躲雨的，移动电源估计都坏了几块吧？再给你拿块G452好了...线你有没有？”
“大哥，大哥”伊亚洛丝哭笑不得“我是人，不是铁皮机器。”
威廉停了一下，侧过头，瞥了眼。
“每个被设定成服务人类的仿生人，都认为自己就是人类，它们和人类有一样的外貌，皮肤，内脏，却没有一颗流过血液的心。”
“你可以摸摸我胸口。”伊亚洛丝“真在跳。”
“我的手部没有感应器，感受不到什么，我也见过一些往胸口按起搏装置伪装心脏的，和它们怎么讲理也没用，我不想废话了。带上我给你的施舍，离开这里。”
“呃...”伊亚洛丝挠挠头。
推开杂物间的门，威廉停在门前，用手指了指一排货架上的几个物品，伊亚洛丝垫起脚尖取下来，都拿油封纸包的严严实实，拆开看一眼，仍然泛着仿佛刚出场的圆润铁色。
“谢啦。”姬长生冲威廉笑笑。
讲不通就算了，这些零部件也可以拿去和轨道商人贸易，联邦四代仿生人的零件需求量还不少，末世土地上残存的亡灵，就属曾为联邦工作的这些机器人最多了。
灭族的战争已经结束后，但为战争服务的车轮仍未死绝。
“出去吧。”威廉离开了门口。
伊亚洛丝小步小步跟上，明亮的灯光拂过检修型机器人被时间磨损的失去五官的铁皮脸，连用来安放监视摄像头的双眼都成了两个深坑，安置在肩膀上的一节小摄像头取代了眼部摄像头。
“你取走这些，是我施舍给你的。你无须回报些什么，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在我的房子里，留一个小时，听我...讲一个英雄的故事。”
威廉的声音平静而苍老，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可伊亚洛丝隐隐约约觉得，它的声音里藏着某种绝大的悲哀和祭奠。
“英雄...么？”伊亚洛丝喃喃的开口，怀里抱着叠的高高的金属零部件。
“大业未竟的英雄，我曾经的理想源头。”
“已经实现不了的理想了么？”
“那是个只有本人才能实现的理想，但现在，哪怕本人从棺椁中醒来，大概也很难再去完成那个夙愿。”威廉推着轮椅，来到人皮革沙发前，对伊亚洛丝做了个请的手势。
伊亚洛丝在沙发上做好，将零件放到一旁，看着威廉转过身在一屉抽屉里翻找。
“你有进食系统么？”
“有。就是最近有点便秘。”
“我以前也有，后来为维护的不太好，就没有再保持进食系统了。”威廉摸出一罐小小的玻璃罐“咖啡，喝不喝？”
伊亚洛丝愣了愣“喝。”
威廉拆开罐子，里面是一带被抽干了空气的速干袋，赫然是一粒粒褐黄色的咖啡豆子“要什么做法？手冲还是摩卡，咖啡机也行，是浓缩，还是拿铁，美式？”
“浓缩。”
“能消化糖么？糖对你的内脏装置负荷比较大。”
“能。我还有点蛀牙呢，最近疼的我厉害。”
威廉皱着眉头“你这孩子，病的是有点不轻。”
伊亚洛丝笑笑。
“是啊，蛀牙也是病嘛，可惜总是找不到医生。”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开洛林三号的座舱盖，也许那扇盖子年久失修，我已经派检修单位去维护了，你不要再进去搞破坏了，我一个老机器人，日日夜夜守在这陪一个泰坦不容易，懂了没有？”威廉一边骂着一边翻找柜子，伊亚洛丝坐在沙发上乖乖的挨骂。
2385年出生的自检机器人，确实可以说是老爷子了。
也不知道它怎么做到意识转移了那么多年，一具又一具的替换下联邦用的自检机器人，刚刚杂物间有大半都是缝缝补补贴满了补丁的零部件，很显然都是威廉自己用过的。
这间屋子也充满了老人的味道，堆满过道的杂物，无力收拾的各种物件，只剩下住在里面的人，一点点生锈一点点发霉，而后等着时间把他们带走。
又是一阵捣鼓，威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一台巨大的咖啡机，布满了灰尘，再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摆到摊满了书籍的桌面当着伊亚洛丝的面擦去灰尘，一寸又一寸的物理擦去铁锈。
“那个，威廉大哥，我最近不缺铁。”
“你的消化系统里有人造胃酸，这种胃酸是特制的，它不会消化铁屑，放心吧，其实我不擦也没事，只是做事要有个样子。”威廉拉着嘴子猥琐的笑。
这个德国老铁皮子还是个王八蛋。
伊亚洛丝的眼角抽了抽。
“喏，磨豆子去。”
“为什么你不磨？”伊亚洛丝脑袋空空的接过磨豆机咔咔磨起来
“会增加关节老化，为了避免寿命到期，我一般不太做这种工作。”
“那我呢？”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年轻人就要多吃点苦。”
“我去你的吧。”伊亚洛丝瞪眼。
威廉又猥琐的笑笑，这个时候他颇有种留着山羊胡的嫣坏大叔风格，可惜播音器里传出来的德语没有德国口音。
哦，对了，顺便说一下，在伊甸园的学习时期，他大致已经把世界上的通用语言学的差不多了。
但只是差不多，像洛林三号上几乎属于专用名词的法语，他仍然是大致看不懂了。
像希腊语，冰岛语，这种少数人口才会使用的语言也学的很少，只学了个大概几百个单词的样子，为了防止离开伊甸园后看不懂世界各地的指路牌，这都是他必要的学习。
磨好的磨豆机交还到威廉手里，威廉对着咖啡机开始上下其手，看起来相当熟捻。
“我喝你的豆子不会拉稀吧？”
“多和你自己的神经中枢讲几句话，给点心理暗示，你那自以为是的人造大脑就会觉得吃不坏肚子了，我们那个年代的仿生人都这样做。”
“我试试奥。”伊亚洛丝凝思苦想的目光怼着天花板。
插上电源，咖啡机正式通电，高压蒸汽和水流进入豆粉，咕嘟咕嘟的液体声缓缓流淌，一滴一滴打在洁白的意式小碗。
油脂金黄金黄的覆在表面上，香气四溢，伊亚洛丝不自觉的微笑。
真是有几年没再喝过咖啡了，也就只有在伊甸园那样丰富的物资供应里，他才能有机会喝到，末日的土壤里也不生产这种豆子，流传于世的残品越来越少。
威廉坐在轮椅上，沉默的等待。
地下房间的白炽灯闪过瞬间的灰暗，灯丝闪过滋滋的微响。
一个多年前的故事即将拉开沉寂许久的序幕，由英雄，殉道者，寒冷钢铁铸成的故事。
“要从三个世纪前说起了....”威廉的声音字字如钟“那个时候，地球还没有联邦，只有一群年轻人，年轻人们读着又是三个世纪前的故事，那故事是振奋人心的故事，它讲述了人类史上第一场伟大的革命，以暴动推翻一个国度的古老腐朽，企图建立一个崭新伟大的共和之国。”
“法国大革命么？”伊亚洛丝的声音很低。
“是啊。所以后来他们称呼自己为第二巴黎公社，他们要做，和那三个世纪前的年轻人所一样的事，哪怕不曾有人像是列宁，要继承它的事业。”
威廉的声音忽然间变得肃穆而威严，谁也不知道他一个机器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的火，要将这个世界，再一次点燃。”
伊亚洛丝阖上了眼睛，灼烧着钢铁的火焰，玫瑰。
年轻人们在火中跳舞，他们死去，他们重来，他们振臂高呼，他们成为白骨，他们...
推动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