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湛对她在书画一域连淮山先生都赞许一句“博古通今”的专长别无他疑,他全然信任,点头后又问:“还有别的吗,比如,这画是谁仿的,又或者它是何来路?”
“你这些问题哪里是看几眼就能知道的。”韩穗抱怨了一句,但她还是如实道明自觉奇怪之处:“不过我想提醒一下,这个印,你可多加留意。”
方湛俯身上前,只见她食指指向画面角落一枚形状似桃子的印章。
“溯...…朴?”他从那桃状框印中努力辨别出两个挤变形的字,疑惑不解,“为何要留意它?”
韩穗道:“既是假画,自然处处仿古,就连上头的印章也是有意做旧的。”她拿起画,起身落座,双手执画,循着日光微微侧举。“呶,你看,这枚桃形章颜色鲜艳,印迹饱满,明显是不久前才盖上的。”
方湛与她一对视:“所以呢?”
“所以我怀疑,这印章很可能为上一个持画人所有,”韩穗道,“很多藏画爱好者喜欢在画上加盖私押,说不定约刘百盛出来赏画的那个人,也有此癖好呢。”
方湛却更加谨慎:“如此推断未免笼统。”
他沉吟一番,又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推断:“据刘百盛身边人说,他最近一年突然做起了书画生意,曾盘下两家在云州经营不善的书画铺子,会不会那人与这一点相关?”
心念电转,韩穗兀地惊呼一声:“我突然想起一人来!此人名叫商卓,自称是从扬州而来的裱褙匠,曾与刘百盛在葫芦街旧货市场寻找白川画作,会不会就是他!”
“商卓已经跑了,”方湛淡淡道,“刘百盛一出事,当天他就不见了。”
韩穗刚想说“果然有鬼”,就听方湛又道:“但他不是约死者吃酒之人,我已派人查过,那晚商卓与几个云州书画商在醉云天摆宴,时间对不上。”
“不过,”他话锋一转,转面凝视,“我倒是好奇,韩小姐是如何知道刘、商二人在旧货市场找白川画作的呢?”
青年探究意味极强地看入身前人的双目,那视线似咬定了猎物毫不放松。
韩穗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她卖白家画的事绝不能露馅。
她堪堪维持住目光不退缩,胡扯道:“我也是听街上人议论的。”
不等方湛进一步诱问,她心虚且飞快地转移话题:“这案子太费劲了,查来查去,这也不对,那也行不通。我、我有些头痛,大人要我帮的忙我也帮了,就先告辞了。”
她只顾急着离去,全然忘了搁在膝上的那副手卷,伴随起身动作,半开的手卷便砰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虽说那只是副赝品,但她向来惜画,下意识心痛自责,忙矮下身去捡。
而在方湛视线中,只见她蹲下去后,却迟迟不再起身。
他察觉有异:“怎么了?”
朝光透过洞开的车窗,在车厢地板上投下一方明晃晃的亮。
地上手卷跌得松散,先前被一长截题跋卷盖住的轴头,早已骨碌碌滚开,刚好停在那方光亮之中。
而浅茶色包绫轴头上的一处胭脂色指印,便被那光耀得格外突兀醒目。
韩穗拾起画,示意给方湛那处似被颜料弄污的痕迹:“这是你搞脏的?”
“自然不是。”方湛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此画被寻到后一直在我手中,而我示于他人时,他们也未曾上手。”
“奇怪……”韩穗忍不住犯起嘀咕,缓缓坐回去,沿着轴头往右侧的主画部分看去。
她本意是想检查画上是否还有其他污迹,却不料在轴头与隔水绫的夹缝处发现一些细细的黄粉末。
她用指腹轻轻沾取一点,靠近鼻尖嗅了嗅,又用指尖揉搓,只觉粉质细腻、无特殊气味,不似木屑,也并非香灰、雄黄一类的东西。
此时方湛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凑将过来:“这是什么?”
韩穗却不理他,仔细观察黄粉,弯眉微蹙,似有所悟。忽然之间,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飞闪而过。
她指着角几上一套便携茶具,对方湛道:“给我倒一点水来。”
方湛不明所以,但全然照做。
韩穗接杯,将沾有黄粉的指尖伸进去略一搅,只见瞬间那水就变成娇艳的紫红。
她不禁出声:“黄不老?”
“‘黄不老’又是何物?”方湛一头雾水。
“一种用来取色做颜料的植物,”韩穗快速解释,“本体呈黄色,晒干研磨成粉,其粉遇水后就会变色成胭脂红,固色持久、千年不变,名字就叫‘黄不老’。”
韩穗举起手指,沮丧道:“倒霉,这颜料弄到手上得大半个月才能洗掉。”
“不过,这倒是跟轴头上的指印对上了。”她又瞥了眼沾在隔水绫上的黄粉,不由疑惑道:“谁这么冒失,把‘黄不老’的生粉洒在了画上,难清洗不说,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毒吗?”
“有毒?”方湛惊诧万分,“有何毒性?”
此话却把韩穗给问住了:“这我还真不清楚,我只知‘黄不老’是云州西境特产,因它取色困难,只能制成粉末调入浆水显色,常被本地人用来彩绘壁画佛像,而习惯用绢或纸作画的文人从不使用。”
方湛了然,难怪他跟随淮山先生多年,对各种颜料也算熟悉,却从未听说过有毒的“黄不老”。
再说他昨日拿到此画后,因以为是真迹,每次查看时都是置于桌面上小心翼翼展开,再加上注意力只在画面之上,居然忽略了此处细节。
他从韩穗手中拿走茶杯,看了眼杯中艳如胭脂的水,随即目光又落至沾有黄粉的画上。
他心中已隐有猜测,但仍开口问道:“你觉得,这粉末会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