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东侧,一扇房门大开,忽闻“砰”地一声,一个黑影从门后栽了出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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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夜深人静之时,整个客栈寂静无声。
成竹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侧头打量着躺在床上的人。那人右肩肩头有一贯穿伤,伤口处血肉早已糊成一片,剥开衣裳才发现伤口深已见骨,实属伤得不轻。
成竹下手时故意重了些,激得那人连连闷哼,“你若存心报复,不如将我丢在那里,何必带我回来?”
“报复?”成竹瞥他一眼,“我于刀剑下救你,眼下还替你上药,怎就成了‘报复’?倒是你,事到如今也不肯说句实话,你是谁?这伤是怎么回事?又为何要夜闯县令府?”
“你不知我是谁……”那人闭了闭眼,“那为何要救我?”
“因为你行踪可疑。你能出入内堂,说明对府中情况十分熟悉,多半就是县令府的人;而你见了我就跑,说明你在躲避什么人,不然,我一个陌生人,深更半夜出现在县令府邸,你应当喊人过来捉我才是,而不是那般落荒而逃。”成竹说着向前探了探身,“我的身手你见识过了,我能杀掉那些黑衣人,也能杀了你。”
那人眸光微动,别开眼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我乃富阳县令杨儇。”
成竹闻言一愣,接着跳了起来,“富阳县令?你不是死了吗!你、你是人还是鬼?”
“鬼!”杨儇没好气地回道:“世道崩坏,人人心怀鬼胎,我是人是鬼又有何异?”
“你没死,那县令府的白事是怎么回事?”成竹心下诧异,忽而想起看门小厮说过的话,“难道……你真的得罪了人?那人竟要置你于死地?”
杨儇不答,顾自穿好衣裳,“多谢侠士为我包扎伤口,还没请教侠士姓名。”他顿了顿,“白日里,偶闻侠士与府中小厮对话,侠士自称是我的远房表弟,奈何我记性不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有这样一个表弟。”
成竹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杨儇抬眸,一字一顿地道:“杭州府下辖府县均知晓我已毙命,你竟不知?你身手极好,不似普通人,口口声声说来投奔我,却不知我长什么模样。你非我富阳人士,你来富阳做什么?”
成竹闻言,便知瞒不了了,干脆将此行原委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到最后,话锋一转,“都说将心比心,我对你直言不讳,只求换一句实话。”
床头的烛花闪烁,像是燃到了尽头。
杨儇一直没有吭声,烛火投在他的侧脸,将他整个人照得忽明忽暗。
成竹没有催,起身又点了一根火烛,瞧着屋里重新亮起来,才道:“你一个读书人,方才死里逃生,不如今晚好好休息,我去外面替你守着。”说罢站了起来,转身欲往外走。
杨儇抬臂一把把人拉住,问道:“你当真是五殿下的人?”
这个动作又扯到了伤口,杨儇一边疼得吸气,一边自顾自地说道:“事到如今我又能信谁呢?只能赌一把了。去年我在全县推行土地变革之法,凡是县里的土地,由县衙统一管理,如此,将许多豪绅的土地一并化为‘公有’。此举引起了豪绅们的不满,他们以王家为首,整日来县衙闹事。三日前,我外出时遭遇伏击,诈死落水得以捡回一命,而我之所以潜回县令府,是想拿回县印。”
说到这里,杨儇不自觉地停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枚印石。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又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生怕自己讲错一个字、一句话,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意味着什么,一旦说了,便是覆水难收。
“王家势大。”他还是开口了,“家主王正甫为人傲慢,常以临河王氏的旁支自居,我原本不信这些,我信大洺有王法,临河王氏又如何?还能翻了天不成?结果你也看到了,堂堂杭州府知府,朝廷亲封的四品官员,屈尊纡贵为王家作保。王正甫要我死,杭州府知府也得点头,这算是什么狗屁世道?!富阳已经容不下我这个县令了,唯有这枚县印能证明我的身份,灵堂里躺着的不是我,我可以死,却不能死得这般窝囊。”
杨儇神情激动,成竹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用剑锋削去烛芯。
屋子里暗下来,杨儇气急,一拳砸在床上,“你熄灯是什么意思?我统统与你说了,你拍拍屁股就走?”
“天要亮了。”成竹立在门口,“你若不想这般窝囊,就好好养伤,伤好后跟我回京都。天子脚下,中枢所在,自然有人为你主持公道,让你不再做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