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一语成谶,自杨儇入了京都,奉天殿上便再没消停过。
起初众人尚能维持体面,王正甫贿赂官员、雇人行凶的证据确凿,便是天王老子出面也不可能指黑为白。临河王氏的现任家主叫王昰,建元帝在位时就已拜至太保,亦是四皇子褚元苒的外祖父。王昰聪明,一早便撇清了王氏与王正甫的关系,称其“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了这句话,百官纷纷站出来对其口诛笔伐,更有甚者褒赞杨儇为清官典范。
褚元恕顺水推舟,赐王正甫斩首之刑,王家男丁皆流放边境,女眷悉数被贬为娼妓。而后,又命杨儇返回富阳,继续担任县令之职。
不曾想,杨儇一头磕在了奉天殿的金砖上,高声道:“下官斗胆,恳请陛下允许下官继续推行土地变革之法。”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顿时一片哗然。
就如褚元祯先前推断的那般,若此事针对的只是王正甫,百官们自会站在杨儇这侧,但若扯上了“土地变革”这顶高帽,局势可就说不准了。
褚元恕还没开口,户部尚书谢逵已经站了出来,“杨大人是地方官,对土地的事情可能不甚清楚,户部替陛下管着全国的土地,因此谢某略知一二。这土地之事嘛,不是杨大人动动嘴皮子便能定下的,杨大人此番动的是王正甫家中官田,而官田素有‘不得买卖’之说,即便是官府也无权收了去。譬如今次,王正甫既已伏法,那家中田地便会被户部悉数收回,来日再由陛下赐给其他有功之臣。”
谢逵面上客套,杨儇也不好失了礼数,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才道:“谢大人所言之事,下官还是清楚的,只是下官有一疑问,这收回的土地该如何处理,就这般任其荒着吗?”
“当然不是。”谢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要手中的银钱足够,便可向朝廷租来耕种。”
“只要手中的银钱足够?”杨儇哂笑一声,“那么下官也送谢大人一句话吧,谢大人久居京都,看过了堆金积玉,当真是不了解地方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仅我富阳一地,家中有田者只占十分之一,无田而佃耕者占十分之九。一亩所收,多的不到三石,少的只有一石,田租重者每亩一石二三斗,轻者也有八/九/斗,有的人今天交租,明天乞讨。长此以往,老百姓不敢再租耕地,没有耕地就没有收入,又何来‘银钱足够’一说?”
言罢,杨儇再次跪了下来,抬起头望向褚元恕:“下官恳求陛下为民生大计考虑,为天下百姓着想,只要陛下肯点头,便是有再多阻碍,下官也定当行而不辍。”
“可笑!杨大人这是什么话?难道陛下不点头,就是不为民生大计考虑、不为天下百姓着想?!”谢逵故意抓了杨儇话里的漏洞,“说起来,此事皆有杨大人私自回收官田而起,陛下没有追究杨大人之责,是为大度,杨大人不但不谢恩,还想要得寸进尺吗!”
杨儇并不理会谢逵的挑衅,只是看向褚元恕,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是执意要得到一个答复。
褚元恕终于开口,“此事再容朕想想。”
“陛下。”王昰此时站了出来,“可否容老臣说两句?”
褚元恕没应,偏过头打量着他。王昰与蔺宁一样位列三公,在这殿上的份量举足轻重,但他又与蔺宁不同,他是临河王氏现任家主,即便没有“太保”这个头衔,他一样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褚元恕摸不透王昰要说什么,却不能断然拂了他的面。
王昰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没等褚元恕点头,径直走到杨儇面前,当着一众大臣的面微微屈下身子,“这件事情,我临河王氏难辞其咎,那王正甫说起来也算是我王氏旁支,怎奈他做事如此混账!杨大人,今日便由我这个老头子做主,富阳百姓的佃租,我王氏一力承担,至于收成,则分毫不取,您意下如何?”
他态度谦卑,言辞之中满是恳切,杨儇几乎要应下了,却听褚元恕突然一声厉喝——“不可!”
众人都被这声“不可”吓了一跳,褚元恕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冷冷地将他们挨个扫视一遍,“如今这奉天殿上到底谁人做主?朕已言明,此事容朕想想,是朕表达得不够清楚吗?还是众卿着急替朕分忧?”他又看向王昰,“朕以为,此事由谁而起,自由谁来担责。王大人硬要将此事揽到自家身上,是觉得心中有愧还是当中另有打算?抑或是……你们临河王氏家财万贯花也花不完?!”
群臣皆跪,王是更是俯伏在地,“陛下此言,当真是冤枉老臣了!”
“是吗?那便是朕会错意了。”褚元恕不带感情地说道:“朕,还要向你赔不是了。”
王昰自知一时不察,触了褚元恕逆鳞,只得把头埋得更低。
褚元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其他人,“所谓殿前议事,重点是在一个‘议’字上面,各位都是我大洺的能臣重臣,不妨各自说说,此事,应做何解?”
话音落地,却是无人敢言。
褚元恕为东宫时得了一个“贤”名,众人皆知他谦逊有礼,殊不知他亦有阴狠的一面,他的阴狠在拔除李家时展现得淋漓尽致,从此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这位新帝的手段。自古帝心难测,众人拿不准褚元恕的意图,自然不敢出声。
良久,只见内阁首辅顾本青上前一步,说道:“老臣以为,富阳县县令的请求可以应允。老臣看过富阳县去年全年的年收账目,仅富阳一县收成便可抵其他两县之和,如此做法若是能在全国推行,于百姓而言将是天大的利好,同时,我大洺的税收难题也能得以缓解,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