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褚元祯亲自带回来的,他怕传信之人嘴拙,又担心蔺宁知道了难受,下了朝便匆匆赶回府里。
蔺宁听完后一言不发,向后慢慢地靠到了椅背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问:“褚元恕怎么说?”
“说……”褚元祯艰难地开口,“留中,再议。”
“我就猜到会是如此,我猜到那些人一定会反对,我猜到褚元恕会犹豫不决,只是——”蔺宁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卡到了。
褚元祯紧张地望着他。他以为蔺宁听到顾本青死谏的消息会悲痛、会愤怒,哪怕蔺宁因此闯到宫中大闹一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陪着,但蔺宁表现得非常平静。
“只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无论如何都要讨个说法。”蔺宁沉思半晌,复又开口,“杨儇那边如何?”
“褚元恕命他返回富阳,继续任县令一职。今日下朝后,满祥将他请去了偏殿,这应是褚元恕的意思。”褚元祯留意着蔺宁脸上的表情,补充道:“你且放心,成竹在宫门口守着呢,定然不会让他出事的。”
蔺宁听了微微点头,转身朝向窗外。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只留下半边侧脸给褚元祯。
这一捱便到了晚上,成竹带回消息,说杨儇又被留下了。
府中的气氛低沉,蔺宁晚饭时没怎么吃东西,褚元祯亲自去小厨房蒸了蛋羹,回房间时发现人已经睡了。
他把蛋羹放到桌上,转身灭了灯烛,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俩人之间宽得还能再睡下一个人,蔺宁没有像往常那般四仰八叉地躺着,他面朝着墙,呼吸平稳,好像睡沉了。
褚元祯全无睡意,他轻轻捻着手指,仿佛手上还沾着顾本青的血。
顾本青!
这个人怎么会蠢到以命相搏?!区区内阁首辅,不过只是个徒有虚名的五品官员,奉天殿上多得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即便死谏又能怎样?世家会在乎一个言官的死活吗?世家只会嘲笑蝼蚁的不自量力。
明日上朝,金砖上怕是连一块血迹都不会留下,京都里最不缺的便是人,内阁首辅这个位置早晚会有人顶上。
简直是愚蠢至极!
褚元祯无声地坐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再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为什么总有人在自己眼前离去?
他偏头看向蔺宁。
蔺宁和平日里不大一样,他背对着褚元祯,褚元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微微拱起的后背,背上的布料不知何时被汗水濡湿了。
褚元祯一愣,拿起枕边的帕子想要给他拭汗,俯身却瞧见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蔺宁在哭,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流向一侧,与汗水交织在一起,糊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像是被泡在了水里。
水深不见底,水底是想救却救不得的人。
昏暗里蔺宁忽地抽搐起来,如溺水之人那般拼命挣扎,紧抿的唇一张一合,像呓语又像在求救。
褚元祯初梦如醒,原来白日里蔺宁的镇静都是假象!他觉得自己笨死了,俯身把人抱进怀里——
“醒醒!”
蔺宁猛地睁开眼睛,感受到了褚元祯胸口的温度,身上的湿冷感一点一点褪去。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死的人应该是我。”
褚元祯感到心头被人捅了一下。
“应该是我……‘一田二主’的想法是我提的,条例的内容是我亲口说的,甚至……连重建内阁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写折子进谏的人应该是我,撞盘龙柱的人也应该是我。”蔺宁想从褚元祯的怀里挣脱出来,“全都……应该是我。”
褚元祯不许他挣脱,“不是你的错,我离着他最近,是我没拉住他。”
蔺宁泪流面面,脸上粘着湿发,几度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方才的几句话好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把头抵在褚元祯的胸膛上,像个孩子似的哭得肝肠寸断,他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可他停不下来。
褚元祯翻了个身,把蔺宁全部纳入怀里,为他挡住外界的一切。俩人紧紧地拥在一起,褚元祯感受着胸口逐渐被浸湿,他一遍又一遍轻抚蔺宁的后背,沉声安慰道:“还有我,你还有我。”
*
黎明时分下起了雨,雨水敲在木窗上噼啪作响,惊醒了沉睡着的人。
褚元祯半梦半醒,他忘了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蒙眬中朝着身侧捞了一把,顿时惊醒了——空的!
蔺宁不在床上。
联想起昨夜的情景,褚元祯的心里好像被人插进一把刀,那人还用刀尖在他的心口窝上乱戳。
窗外的雨声愈发急切,这雨仿佛穿透屋顶浇在了褚元祯的头上,浇得他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一跃而起,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在屋里寻了一圈,往外冲时差点撞上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