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如此的。
可她也不知怎的,一个被师父断言冷心冷情的人,竟也生出了几分动容。
她唤住她,问道:“公主近来可还好?”
如此生疏的称呼,姜辜愣了愣,旋即又挤出个勉强的笑:“当然好。”
不好,她一点儿也不好。
姜霈建立大魏,仅仅三年不到,疑心病就已经让他斩了不知道多少开国功臣。
姜辜这个功勋卓著的公主,虽与姜霈是血脉之亲,可也免不了被怀疑。
于是她变得无心朝政,一心只想与未来驸马花前月下,贪恋风尘。
甚至未婚先孕,惹得天下人耻笑。
她的眼睛,曾见过战火中孤注一掷的将士,道路上无家可归的孩童,城门外无人垦植的良田,她曾泣下泪来,誓要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可她完全忘了,从前种种,变得荒唐可笑。
就像帝王曾许诺她手握权柄,许诺她荣耀加身,许诺她流芳百世,如今却猜忌她,怀疑她,试探她,让她屈服,让她寸步难行,当真是一脉相承。
姜辜小心翼翼地问:“我马上就要成婚了,到时候,你能来观礼吗?”
刘负冷冷道:“臣不会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刘负的青云之路由她一手铺就,时局如此,她或许以为,她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是刘负拒绝了。
她重又缩起柔软的内心,支起尖锐的背芒,道:“不去也好。”
昔日的挚友,闹了个不欢而散。
姜辜走后,刘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
她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手心只抓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这是姜辜的命数,她介入不进她的因果,只能看着她,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三月后,齐阳公主大婚。
那是个良辰吉日,一片春景中,姜辜身着嫁衣,起兵谋逆,终被皇帝亲手斩杀。
既不能流芳百世,以不足复遗臭万年耶,这是她的道理。
据说那时,帝王泣血,百花失色。
刘负望着院中,春日过半,仍没有丝毫抽枝发芽迹象的柿树发呆。
这是初到长安时,姜辜与她一同栽下的,短短几载,就已不再生芽开花。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眼见着大魏政权高楼起,又见它因帝王的猜疑,变得千疮百孔。
又过三年,姜霈的生命终是走到尽头,油尽灯枯之际,他叫来监修国史,道:
“爱女元元,与朕最是亲近,朕想在黄泉路上见她时,她仍是清清白白。”
元元,便是姜辜的乳名。
他请求史官笔下留情,刮去姜辜犯下的错事。他的功过可叫后人任意评说,可他不想爱女姜辜,被说是妄图弑父篡权的无德无义之人。
他道:“元元昔日领兵作战,英武非凡,朕想让她,重新以军礼厚葬,就追为镇国公主,谥号昭。昭德有劳,圣闻周达,配极了她。”
众臣议论纷纷,思及过往齐阳公主为大魏做过的种种,到底成全了先帝的爱女之情。
宗正寺草拟诏书,昭告天下;史馆大改国史,尘封旧事。
姜辜生前没得到的优待和荣光,却在谋逆失败,逝后多年,以这种方式得到。
而后旧帝崩世,新帝即位,并追谥其为明孝元帝,庙高祖。
时妖祸横行,天下大乱。
刚即位的新帝焚膏继晷,却还是左支右绌。
他眼下乌青,苦着脸问刘负:“如今天下大乱,国师可有良策?”
刘负埋头苦思三日,提请重组前朝捉妖府,揽招灵力者,平定妖祸。
捉妖府的设立,确实在短时间内解决了不少由妖引发的祸事,但因官府亲自盖棺了妖的存在,使得其民间假借妖名,故意生乱者多了起来。
于是刘负开始着手改捉妖府之制,她将捉妖府改名广府,下设四司,分管与妖相关的各项事宜,内部订立更为严格的规矩,约束广府官员,形成一套独立的纠错系统。
她把广府从普通官府机构中抽离,并入东宫十率府,既彰显广府与皇室密不可分的关系,以表忠心,又暗抬对储君能力的要求;对外则宣称解散捉妖府,澄清妖祸传言。
几年过去,民间甚至是新入官场的年轻人,已不信有妖,不知有广府。
与广府一起销声匿迹的,还有身为广府令的刘负。
大隐隐于市,这正是她想要的,只是,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一日,刘负批完积攒了三天没处理的文书,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她行至一面齐身高的宝相花镜前,怀念起了故人。
那时候姜辜是怎么说的?
姜辜说:“刘负,思来想去,你好像什么都不缺,但今日是我们相遇七年的日子,十分特殊,我一定要送你些什么,想到你府中没有梳妆用的镜子,就命人给你打造了一面!”
然后就抬出了这面有人高的镜子。
那时她说的什么?
她说:“谢谢你,但是我从不梳妆,也就不需要这面镜子。”
平素她出门,面上都要覆一张傩面具,头发就是随手一挽,根本没有梳妆的烦恼。
姜辜走到她跟前,手疾眼快摘了她的面具,笑道:“为何?你生得很好看的,为何总是要覆面示人?你自己不觉得闷得慌吗?”
刘负皱着眉夺回面具,重新戴上,才道:“若被人记住了脸,便容易产生感情。师父说,我是个命数不定之人,劫难随时可能落下,最好不要与人太过亲近。”
倒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说话时,她不忘警惕地盯着姜辜,怕她又要来揭她的面具。
好消息是,姜辜没再抢她的面具;
坏消息是,那面镜子姜辜拿来,就不愿拿走了。
刘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感慨万千。
忽地,她镜中的自己动了一下,一个黑影从镜中逃逸而出,俯在她的耳边吹了口气:
“刘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