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元昭坐在下首,声如静水,“祖父,晏家与太子过从甚密,似是不妥。”
晏仲平哼了一声,“太子乃君之储贰,晏家与储君往来,再正常不过,何来不妥?”
“正常往来,是指晏家子弟入东宫为署官,晏家女谋取太子侧妃位,以及……”晏元昭的声音放轻了些,“拿银钱直接给储君送孝敬?”
晏仲平眉毛陡然抬起,“你从何处听来我送孝敬?”
“您不需知道。”晏元昭道,“祖父仍未觉得不妥吗?”
“不错!你孤家寡人的不在乎,但老夫执掌晏家,要为晏家的以后做打算。圣上只有太子一个成年皇子,不支持太子,难道要去支持越王?”
一朝天子一朝臣,提前向新帝靠拢,未来继续延续家族圣眷,此为臣僚的心照不宣,晏仲平也如是。
圣人身体每况愈下,兴许撑不过几年。太子乃故皇后所出,占嫡又占长,其余几位皇子年纪都小,有的还在牙牙学语,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好说,太子继承大统几乎板上钉钉。
剩下一丝的不确定,来自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越王。
圣上当年夺嫡之路凶险,幸有越王襄助,从众皇子里厮杀出来,兄弟感情一直甚笃。越王广有贤名,一直在朝手揽实权,太子又平庸无能,兄终弟及,越王嗣位也未尝不可能。
晏仲平眼一眯,诛心道:“还是说,你连上三状告倒太子岳丈、盐铁转运使李绶,不是出于臣子忠直之心,而是在替越王削弱太子势力?”
晏元昭哂笑,“祖父好论阴谋,元昭无此爱好,弹劾李绶绝无半点私心。祖父为家族计,元昭理解,但是太子结党营私,行为不检,毫无储君仪范。人君失度,尚有天罚,遑论太子?祖父与其想方设法以美色金钱讨好太子,不如多劝太子修心养德,律己律人,免得万一将来城门失火,殃及晏家。
晏仲平皱眉,“小子狂言不讳,你今日是专来教育老夫的?”
“元昭今日来,是给成婚的晏家小叔叔贺喜的。”
该提醒的也提醒了,晏元昭欠身一礼,便要离开。
晏仲平苍老的声音袭来,“元昭,过刚易折。你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常言宁得罪君子,也莫与小人为敌。翊钧温文尔雅,处事圆柔,百僚都与他交好,你怎无他半点风范?”
“父亲温文圆柔,却遭小人毒手。”晏元昭一脚踏进薄凉夜色,“小人就是小人,温不温柔都不影响小人捅你一刀。”
他未回头再看固执的祖父,径自走入外头的笙歌。
晏家请了不少宾客,在室外的楼台阁亭摆了流水宴,宾客推杯换盏,人影憧憧,他甚至还看到了裴简的身影。
晏家诸郎一个接一个来与他见礼,晏元昭应付了一会儿,拉着喝过几轮酒的裴简到角落躲应酬。
——没躲成。
“九堂兄,裴世子!”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来者晏齐声,出自晏府嫡房,年轻有为,颇得晏家家主青眼。
晏齐声与裴简寒暄几句,对晏元昭敬了杯酒,“九堂兄,我刚去见了祖父,知道祖父又给你气受了。你别介意,祖父嘴硬心软,私下多次和我说,你才干过人,圣上器重,五年内必入两省为阁臣,叫我多和你学着点儿。你有什么要和祖父说的,尽可告诉我,我来传话,不让祖父误会你。”
晏元昭简单道:“好。晏某不擅饮酒,这杯酒,让裴世子代劳。”
裴简莫名其妙地接过酒杯,捣了晏元昭一肘,替他饮下。
“九堂兄,难得来我府上,吃好喝好,我去招呼其他客人,失陪。”
晏齐声端着酒杯走远了。
裴简咂着嘴,“你这个堂弟真会说话,装作贴心,实则把你当外人,生怕晏仲平看重你,把晏府继承人的位子给你。亏你当初走科举入仕,把门荫的员额让给他,他受了你的恩,反过来当白眼狼。”
“他和祖父都想太多。”晏元昭道,“不过当初我将父亲的恩荫予他,也并非图他感激。”
大周文官重进士轻门荫,不走进士科入仕者,即便位极人臣,终不为美*。晏元昭明昌长公主之子的外戚身份已天然地让他受到士子轻视,他更不屑走捷径,因而选择同寒门子弟一样登科释褐,以服众人,树立威望。
至于那不用就浪费了的恩荫,随手找个同一支的晏家子弟送出去罢了。
晏元昭懒得再谈,“子绪,我去东院走走,醒醒酒。”
裴简疑惑,“别人敬你的酒都被我喝了,你醒哪门子的酒?”
“沾了一身的酒气,我给衣裳醒酒。”
步向东院的晏元昭遥遥说道。
东院未摆席,较主院安静疏阔。圆月爬上树梢,溶溶月辉洒在人影寥廓的院落里,显得几分凄清。
晏元昭独自散步,心绪萦着淡淡的无聊。
宾客参加昏礼,未及新郎入洞房而离开为不敬,因此,尽管他毫无兴趣,为了给祖父一份面子,仍要在这里干等耗时间。
良宵难得,还不如回府抱狸奴。
小径一侧的草丛里窸窸窣窣,似有野猫跑窜。晏元昭随意一眼,瞥到草叶上竖起两只尖角,像猫耳朵,但比猫耳朵大得多——是女郎的发髻。
梳着双螺髻的小娘子从草丛里钻出来,笑容灿烂,声如鸣泉。
“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