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两三天前拿着家里的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输没了回来,当然,不回来最好。但她娘从昨晚到现在,也一直没回家。
今天早上,她去娘常摆豆腐摊的地方看了,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烧饼摊。她问摊位上的小贩,那个人咧开一口黄牙,笑得一脸鄙夷:“你说豆腐西施?指不定攀上哪位老爷给人家当小妾了,还卖什么豆腐?”
“我娘不会丢下我的!”
“你是她女儿?”于是那人上下打量几眼珍娘干瘪的身材:“你们母女倒是一点不像。得了得了,你找你娘到别处去,别耽误爷们儿做生意。”
隔壁摊卖杂货的摊主看她可怜,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几天城里乱,你早点回家去吧。你娘……你就当她去享福了。”
珍娘去了附近几个热闹的坊市,同样一无所获。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却在路上远远看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鲜亮布甲的官兵。这些人比县衙里的皂隶气派多了,他们在马背上昂首挺胸,像一群炫耀羽毛的公鸡。
只不过他们炫耀的是马背上一颗颗滴血的人头。
街上原本也没几个人,此时全作鸟兽散。珍娘原本躲进了小巷里,但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忍着恐惧和恶心探出头,仔细审视马背上每一张死不瞑目的脸。等这一队人缓缓经过,她瘫坐在地,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看到我娘。
她并不知道,汉族女子的头是不值钱的。
大明建立之初,以战功论赏,分奇功(斩将、夺旗、陷阵、先登)、头功(当先、跳荡、摧锋、破敌)、次功(侦踪、守阵、擒敌、被伤)。但这样无法被量化的功劳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滥报、腐败,于是到正统年间就换成了斩首记功。
首级的市场价是持续波动的,比如倭寇的人头在明早期其实不值钱,到了嘉靖年间一度飙升到150两银子一颗,但大体上总是外族人头远远贵于内贼人头。
鞑靼的幼弱妇孺,四颗头可以抵一个壮年男子人头,而针对内贼来说,女人的头价值为零。
抄完了书,趁着天光还亮,连嬅打算摸去东门看看情况。走之前,她想起昨晚迟迟未归的明春,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吴家的大门。
或许昨天是生意不好所以耽搁久了?
没人应门。
珍娘也不在吗?她用力推了一把,门开了。
吴珍娘坐在地上,面如土色,看见她走过来忽然崩溃大哭:“阿姊,我找不到我娘了……”
“你娘还没回来?出什么事了?”
吴珍娘哭着摇头,嗓音呜咽:“我去豆腐摊找过她,她不在。还去了几个坊市找她,也没有。”
“你先别急。”连嬅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我去帮你找找看。”
“不……”珍娘想起那一堆挂在马上的人头,她拉紧连嬅的手,“阿姊,你别出门。”
“你出去看见什么了?有坏人?”连嬅问。
“是官兵,还有头……”珍娘颤抖着嘴唇,“很多、很多颗头。”
那根本不是山匪。
并不听劝的连嬅坐在了寅宾门附近一家茶馆里。
这些天逐渐回温,挂在杆上的的三颗头已经分辨不出具体的五官,但正中央那一个的右半边脸还带着一条明显的长疤。
她想起来了,那道疤还是她亲手划的。
因为这三个稻草人,才是她第一次苏醒时睁开眼见到的人。
他们是江陵县的人贩子。
远远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哭闹、求饶、甚至惨叫的声音。一队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手无寸铁的“叛匪”被官兵押解到城门口,听见官老爷口中说什么“叛逆谋反”、“罪当处死”的话,一个个哀哭着有气无力地喊冤,然后被一鞭子抽上来。
这样的戏码短短几天已经上演了数次,前几天还有人来围观热闹,如今也没人有兴趣看了。
一位穿着深青色长袍的茶客恨声问:“难道咱们只能坐等府台老爷回县里,把这位仇将军请出去吗?”
坐他对面的同伴是个络腮胡满脸横肉的大汉,他冷笑一声:“说不定府台没到,咱们几个也被当成叛匪剿了。”
“刘兄慎言!”带瓜皮帽的那个劝道。
茶馆里包括连嬅在内,原本稀落落坐了八个人。看见官兵来了,走得只剩四个。
他们三个人坐一桌,连嬅自己坐一桌。
“真他娘的憋气!”姓刘的壮汉一拳砸在茶桌上,“不如老子一把火烧了卫所!”
“说得好听,烧了咱们住哪?”
原来这几个是荆州卫的军士。
连嬅主动搭话:“几位军爷,敢问仇将军是住在荆州卫所吗?”
姓刘的络腮胡大汉哼笑一声:“是又如何?”
连嬅站起身,拱手一揖:“劳烦为小人引荐。”
“你这小孩儿说话倒不客气。”瓜皮帽哈哈一笑,“还引荐,你以为自己是谁?”
连嬅不以为忤,她抬起头,直视着瓜皮帽的眼睛,笃定地说:“三日之内,必退仇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