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张小妹重复道,“别再来了,我不想要这缘分了。”
婴宁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感触,便听远处有人叫张小妹的名字。后者迅速背起箩筐,就这么离开了,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喊她的人站在远处,拄着根病歪歪的木头当拐杖。婴宁即使在黑夜中也能视物,认出那是张小妹的父亲张群长。
马役一案中,张群长曾被按察司羁押,赏了一通好打。原来他虽保住了一条命,却瘸了腿,不复往日跋扈。婴宁不敢再追上去,只远远、呆呆地望着父女二人相互搀扶着走远。
当年他有没有罪,也只在她一念之间。
……
来时从日暮跑到尚未天黑,回程时却走了很久很久。
婴宁并未带走礼物和钱袋。虽知道对方不会收下,她却没有脸再捡回来。
若没有张小妹,她将会与历城马场的每一个人为敌,丝毫不存牵挂。可缘分就是这样残酷,叫她亲手系下情谊,又无情地扯开。婴宁想起与张小妹天南地北漫聊的每一个夜晚,泪水夺眶而出。她交了那么多朋友,也害死过朋友,可她们不会再讲话了。只有张小妹还活得好好的,她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在恨她,让她记得这世上有个朋友被她害惨了一生,无时无刻地恨她。
可婴宁更清楚地知道,若重来一次,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是因为她是青州人?并不。她只是浮来山上天生地养的一只小狐狸,不属于青州,更不属于青州府。
只因为她认为“邪恶”的人理应受到审判、先将她招揽的正义理应由她伸张。可张小妹的正义无人伸张,她也挣扎在生活的漩涡之中,当由婴宁持桨的船只驶过,她的船便被撞碎,无处可逃。
如果说赵公义的死还可以是罪有应得,那么张小妹的伤便让她无从抵赖。有很多时候,婴宁都觉得自己早已做明白了人,可以贪心妄想一个天上的位置;可如今张小妹的恨意叫她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做明白一个人。
若她能选,她仍不愿选。
这日婴宁牵着马,在历城县热闹的街头游荡,不知疲倦。她强逼着自己面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看见这里的人,猜想他们的热情、善良和苦难。
擦肩而过的人中不知有多少曾因她受苦,婴宁往日不愿看见,此刻却不得不去看。如今她坐拥一间两层楼高的医馆,即便不露面也有白花花的白银入账。按察司的那一场审判成全了她许多,可历城、济南乃至西三府的更多人却被打回夹缝,艰难喘息。
“妹子,哎,那边牵马的姑娘!”道旁忽然有人喊她,婴宁这才回过神。那是个卖烧饼的摊子,摊主十分面生,她并不认识。
摊主笑着招呼她走近:“下午贡院前咱们见过,这就忘了?我看你仗义执言,穿着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想不到能在这里见着。来,这烧饼送你吃,算是谢你为王秀才家的媳妇出头。”
原来那麻秆书生也姓王。婴宁有些慢半拍,接过了烧饼才想起来,这是送考那场风波中人群里的一个大娘。
摊主见她与白日里迥然不同的神态,语带宽慰地笑道:“怎么,想着你汉子啊?别担心!他们男人自有一番因果,与咱们何干?快趁热吃吧,吃饱了好睡觉,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看着婴宁呆呆地扒开油纸,啃了一口烧饼,却不想她很快红了眼睛,豆大的眼泪水就不要钱似地往下滚。
“哟哟哟,别哭!”摊主慌了,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有什么可哭的?莫不是我认错人,白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个是你吗?好了好了,别哭了。”
婴宁却哭得越来越惨烈,嘴巴张得很大、很丑,酸楚的肺管子连一丝声音也挤不出。
摊主摸摸她的脸:“好孩子。路还长着呢,现在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的事情,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想起,那都不算事儿啦。”
婴宁却抽抽噎噎地道:“烧、烧饼……”
“什么?”
“和沂水县的一个味道。”婴宁大哭不止,乱七八糟地答道,“济南的烧饼,和我们那儿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