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远。
人行雾中,已似望不见路,路已湮灭,路上行人也已变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每个人都似做着一场白日梦。梦着了挽留不回的过去,乞求不到的将来,梦着了,又梦魇了,梦湿透了数不清的飞快流逝的人生。
一只手探出去,一只手又伸进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才发觉对面的不是十二年前烈火中哀嚎的那群鬼魂,也不是七年前血雨里莫测的天神,而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柳无咎低头看了一眼他和贺青冥的两只手,又抬头看了一眼贺青冥。
和柳无咎一样,贺青冥的鬓边已汗湿了。
好在他们都没有迷路。
这里也没有梦,只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囚笼。
贺青冥又看了看其余几人,他们也都汗湿了,也都大梦初醒。每一个人的梦却不尽相同,每一张脸也不相同:上官飞鸿脸上残存着遗憾,顾影空脸上却只余惊疑。十二年来,贺青冥已习惯了,他已面色如常;至于柳无咎,他只望了贺青冥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于是他和贺青冥都好像从未梦过。
所有人之中,只有沈耽不同寻常。他好像还未从梦中醒来,他好像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梦里。
梦又翩跹而来。
这一次却不是噩梦,倒像是一个美梦。
迷雾里忽而跑出来一个少女身影,忽近忽远,若隐若现,目光脉脉,宛若春水,回首巧笑盈盈。
沈耽喊道:“阿芜!”
“沈公子。”贺青冥拦住他,“你看到的不是她,只是她的影子。”
“那就是她,活生生的她!”沈耽伸手指去,“你们看——”
众人抬头,都已有些愕然,他们竟和沈耽看到了同一个人。难道这次是真的?
沈耽却已冲了过去,几人跟着他,竟一下子冲破了雾障。
几人面面相觑,行走江湖多年,这么容易找见的生路,还是第一次见。这还是魔教教主吗?这简直就是天降月老,在世红娘,是为这对苦命鸳鸯指点迷津的大善人啊!
阿芜斜斜靠在一座早已枯死的树桩跟前,沈耽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几乎喜极而泣:“阿芜!”
“沈郎!”阿芜紧紧抱着他,她脸色惨白,浑身也不住发抖,似乎受了惊吓。沈耽道:“怎么了?”
阿芜指着不远处的洞穴:“那里,那里有人……”
洞穴里不只有人,而且还是他们的老熟人: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在别业好生待着睡大觉的胡不为。
他躺在那里,已近乎昏迷,若非大雨把堵住洞口的石块冲刷出来一个缺口,他早该死在里边的。西山人迹罕至,这处洞穴更是隐秘难寻,胡不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胡不为缓了口气,慢慢道:“是,是金先生……”
“金先生?”沈耽吃惊道,“他真的来了?”
胡不为低着头,道:“是啊,他不只来了,而且……”他忽而瞧着沈耽,又笑了起来,“我那外甥太过仁悯多情,留着你本也无用。”
沈耽心道不妙,但已来不及了。他甚至听不见贺青冥他们的呼喝,只双臂一揽一送,推开了阿芜,他把他尽全力所能抢来的一线生机留给了她。
阿芜脸色更白了,她似乎是要呼唤他,但她的喉头太紧,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胡不为”的骨骼“咯咯”作响,浑身猛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真气,沈耽当胸被这股真气一激,顿时仿佛利剑穿心,痛彻心扉!沈耽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撞到一棵老树上,脊骨几乎折断,他还来不及反应,更谈不上反击,“胡不为”便已直冲面门,一掌拍向沈耽天灵盖,直欲取他性命!
这一掌杀气腾腾,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亦不为任何事停下脚步。如此的冷酷,如此的冷漠,这一掌几乎不像是一个人打出来的,倒像是地狱里的阎罗,冥府中的幽魂。这一个人,是世上本不该活着的一个人,这一掌,也是世上本不该出现的一掌。
这一掌快,却还有人比他这一掌更快!
冯虚子忽而蹿出,一手一个捞过沈耽、阿芜,还没等一干人等回过神来,便已又变作一只蹿入老穴的狡兔,在数位高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到一片微微摇动的竹影。
冯虚子带着二人跑了好长一截路,等到旁人再追不上来的时候,才把他们放了下来。他放下阿芜的时候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了她,轮到沈耽,却没能拥有这么好的待遇。冯虚子一个撒手松开沈耽,沈耽被他点了穴,身上无法动弹,差点就这么囫囵滚下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