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结束,几个掌刑的贵族子弟勒马回程,小昭眼尖地发现,众人臂上系了五色的长命缕——她在韩氏时也曾系过,这是仲夏端午的习俗。
原来今日已是夏至日、端午节了。
开国以来,士族崇尚屈原,端午节礼从荆楚一带传至中原,为公卿臣僚所重,每逢此日,邙山多有祭祀。
小昭的念头动了一动。
邙山山遥路险,又有守陵人,祭品极难窃得。可本朝多薄葬,外城中亦有陵墓孤冢,葬的是不能入家族陵寝之人。若他们运气好,找到些设祭之地,或许能捡到祭品!
打定主意后,她便和黄鼬等人分头行动。
从建春门外到南市以西,众人奔走一天,回到聚集地时已是深夜。或许是老天眷顾,他们竟真的寻到了几处设祭之地。
黄鼬甚至遇见了与他们抱有同样心思的乞儿,众人蹲在树后等待祭者离去,为抢食还打了一架。
“可惜阿昭大将军同我不一路,若是你在,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黄鼬摸着脸上的淤青,愤愤不平地道,“他们人太多了,最后我只抢到了一枚。”
他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艾叶包裹的小小粽子来。
“不知是谁的陵墓,这样大手笔,足足挂了一串在碑前。我攥了一路,没舍得吃。”
孩子们看着那已冷透的粽子,纷纷咽着口水,最后却殷殷看向小昭:“今日全赖阿姊提议,便给阿姊吃罢。”
小昭接过,将粽叶剥去,轻轻咬了一口。
糯米甜黏,舌尖因久未食用过这样的美味而微微颤抖,她尽全力克制了再咬一口的欲望,将它递给了一侧的阿树:“端午佳节,我们一人一口,就当庆祝。”
众人小声欢呼,分食完那枚粽子后,将粽叶也吃得精光。除此之外,今日他们共找到了鲜果几枚、糕饼多块,还有半壶美酒。
分食少许之后,黄鼬将剩余之物一一收好,预备明日再吃。众人自聚于此地后,从未如此高兴过——能吃到些久违的食物,似乎日子都有了些盼头。
连小昭都恍惚觉得,她所担忧之事太过渺远,疫病和饥荒或许很快就能过去。秋日里市集繁忙,他们总能找到些活做,顺利活下来。
夏夜苦短,入睡后不过两个时辰,天色便逐渐昏白蒙昧起来。
时节不太平,众人平素都起得很早,只是前夜开怀,睡得香甜,小昭猛然睁开眼睛时,房中的乞儿还一个都没有醒来。
她敏锐觉察到,手边的短剑正在发出幽微的共震声——有人在不远处急切乱跑,留下了一串混乱的脚步。她最初以为是晨起有事的平民,可那声音沉重急促,更似奔逃。
尖叫声、妇人哀嚎、孩童哭闹,在稀薄的清晨混作一团,随着声音的逼近,小昭终于确信,有强盗侵入了里坊间!
当今时节,流寇遍地,甚至有不少平民为争一口|活下去的粮食就地落草。
黄鼬要做的是义匪,但现实中多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前朝,洛阳周遭坚壁清野,外城只余一片废墟,本朝虽已将其重修,可里坊边缘不过是些毫无抵挡之力的篱笆。太平年间,官兵上门征粮征兵,踹倒了一半;乱世将至,四野盗匪劫掠百姓,又踹倒一半。居于此处的洛阳平民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巡守的士兵——劫掠里坊乃重罪,追捕到不必审讯便可就地格杀。
可士兵呢?这样大的动静,为何不见追兵?
小昭趴在断壁的边缘,往外看了一眼。
不,不是强盗!
她眼睁睁地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手持环首刀的大汉一脚踹塌了屠户垒的泥墙,像抓小鸡仔般抓起了墙后惊恐万分的孩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霎时袭入她的脑海。
在韩氏的两年,其实她很少见到冯凭手下的胡兵,他们或是在宫禁深处,或是在内城外,极少出现在御道上。洛阳士族对其颇为不满,几次上书,要冯凭将其驱逐回雍凉之外。
前些日子,小昭还隐约听黄鼬提起过——站稳脚跟后,冯凭终于翻脸无情,开始清算手下的胡兵。他先是罗织罪状,将其中颇有威望的将领斩杀,随后颁下御令,不许在洛阳见到胡人面孔。
城郊的乞儿中原本还能见几个逃难南下的胡人孩童,后他们被官兵捉拿殆尽,卖与各处为奴。有不少士兵借此牟利,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墙外的胡兵,恐怕就是前些时日大追捕的漏网之鱼!
他们一家家、一户户地闯入,掀开每一张床榻、敲碎每一个瓦罐——就如同当年劫掠村庄以充军用般,他们劫走每一枚钱币、每一粒米,屠杀反抗的男子,将他们的妻小掳走,放火烧屋。
“快跑,”小昭咬紧颤抖的牙关,对身后刚刚醒来、尚还茫然的众人喝道,“快跑,快跑啊!!”
黄鼬如梦初醒,翻身背起离他最近的阿树,从这残破房中的另一侧越墙而出,狂奔离去。小昭拽着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绕过断壁,还没跑多远,便迎面撞上了一个比她高一头的胡兵。
那胡兵一眼看见她,咯咯笑起来,胡须颤动,抖出一串她听不懂的怪话。小昭转身欲逃,还没迈出两步,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提着后颈拎了起来。
她只能朝后猛踢一脚,向跟随的几人大吼:“走!”
“阿姊……”
“不要管我!”
所幸这胡兵抓到她后无暇多管,任凭他们钻入屋墙的裂缝中逃之夭夭。他像打量猪肉一般打量着她,见不远处的同伴扛刀而来,还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小昭死死攥着后腰处的短剑,恍然想起,当年在东苑,她也是这样狼狈地落于人手。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手无寸铁、忘记反抗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