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过去,他一如既往地收拾着残局。而他,除了持续引来祸乱,竟是毫无扭转之力。怎能不怨、怎能不悔?心疾故痛,恨来恨去……恨的还是自己。
稳挺端坐的人倾弯脊梁,撑按在桌上,恍惚间指腹沾到一点热意,不及撑住,手又撤开,换胸膛抵着,如此,风寄书头一回得以无角度之偏地将云枳的心镜看个彻底,看个清楚。黑白明晰的一双眼,却是空心的,黑里淡去的部分汪着悠远的海,连片成洋,无际无涯,细碎粼光依旧闪亮,轻缓波浪有序如常,水面似能一望见底般清浅,找不到一点淤沙,一切都澄澈美好,不存在任何暗涩的角落,永远是这样么……
现在,他平静且坦然地任他盯着,睫羽扑两扑,手心半合,朝外挪远了些,几条血脉顺着指缝蜿蜒,持续占领更多苍白区域,愈细愈长,流向腕骨,悬停于微凸过后的小凹陷,云枳有所察觉,遂放平手臂,晃荡中,一粒血珠滴下,落向椅背伸出的扶手,愈快愈小,絮似的红花飞扬空中,转瞬泯灭。仅此而已,无甚不同。
气息近至眼前,符纸被放下,风寄书手里摊开一张绸帕,叠小、叠厚一层,俯身搭盖在他露出的半截筋脉青紫的手腕间,有人手不稳,洁白软绸一歪,边缘随即浸了红。是木屋里,风寄书之前包伤口那张。不知何时洗净了。
血流必经的两寸远的下方,一只白碟阻了去路,“啪咻”两声,接住它们。前日里堆青杏成山的碟子如今垫一圈底就已到了极限。
对于血的消失,两人俱是心照不宣。
用帕子拭去染手的痕迹,云枳余光里,风寄书静静地重新坐好,抹去纸上晕重的痕迹,执着漆如眼瞳的一杆笔,寻不见底,也辩不清皮,深浓的黑,混着什么,散发出充盈欲泛之象。若究其如何盈、如何泛,无果,掩于色矣。
将符纸贴合伤处,云枳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思来想去,说道:“一点能养回来的损耗而已,并无大碍,也比原本计划的省了不少,倒是劳你多费了心神。”
话语开解,声气安抚,听者却从那份稀松平常里钻磨出了另一番隐意——耗过太多,已习惯了?……如此几日便是三回,数日、数年……风寄书双目直愣愣地睁着,每个字都是从唇齿间抖漏的异响:“这是……常有的?”更多的,再脱不了口。
云枳斟酌新的词句,风寄书在他的沉默里麻了指尖,黑笔“嗒啦啦”地在桌上又跌又滚,别无他法,云枳接住滚落的冰凉笔杆,只得先用一个“不”拢住钝颤的冰凉的心。
如他所料,那人先是松了气,余悸犹存时,敛目垂首,又是另一场艰晦的负情之潮。
对于拉开整场序幕的人,云枳作为接受邀请的角儿,不认为该担挑出幕后故事的责任,何况此刻天无时地不利人未和。
可也没有更好的说辞供他选了,且自寻个折中的罢。云枳开口:“这回遇见的巧事偏多而已。你知道的。”
难明的心绪暂被制伏,尽数潜藏下来,风寄书沉沉地“嗯”一声,神色摆正,抓了笔做他应做的。
满室唯有纸笔相触时的跃动,其他皆置身于荒静与窄闷的别扭里,言不得、默不能。
笔尖蘸往碟中,稍点即退。云枳离了这块,将一扇窗推开一道小缝,请入世外的声响,欢笑愁诉,禽歌兽语,水流山空,不分彼此地融在一处。城里燃着半数灯火,在深蓝天边映出薄薄一层灰黄,亮一截暗一截的街巷纵横延伸,行人走过烛火,步入黑暗,渐行渐少。他看着片抹晚景,心上回顾万千夜色。万变不离其宗。
深秋寒夜的凉风很是能醒神,云枳想起一桩事,右手收在衣袖里,关窗返至桌前。
白碟不见了,风寄书恰停笔,赤红已是整个垫全了底,符文散成光点,淡没于背景,正中的金铃悠悠摆着,入耳无声,空荡荡深处却又似能听见清脆回响。捏着符纸边角往空中一扬,“叮叮当”扑出一只鸟儿,脑袋圆润,但头颈分明,弧光从尖长的冷银的喙一直流畅地弯延到胸脯,雪腹红翼,互不相侵,交接处由深粉过渡,软浪般层层拍开,翻飞间,两根修长的赤亮尾羽飘逸非常。
飘着飞浪,它径直撞上了面前的墙壁,于是地颤屋摇。
“……”
风寄书默默收拾东西起身,小鸟虚影从墙边挪开,偏着乌漆的眼珠看云枳,一声不吭的。
云枳视线随着它动,一边触破沉默:“你要不要先歇会儿?它能独自带路么?”收到回答,他顺从换话:“深夜更冷些,或是再服颗药垫着?之前处理手臂伤口的时候搭了一下脉,发现你不宜见冷气,便擅自备了点,这里时辰过得慢些,今日才成型……”末了没抑住半声轻咳。
云枳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终归是搪突了,抱歉。”
他的笑同他的人一样自然,没个秾淡,该什么作用就什么作用,该消该现,都有一套定数。
此笑亦如往笑,合度的真诚,浮影般难描。
“嗯。”隐隐约约一声叹,风寄书拿出药瓶,也弯下唇角:“没事”
谁瞒谁,谁又信谁都不要紧,还有两个无辜的人等着,已经耽搁了许久,再耗不得,脑乱不停和心战不息的两个人隐入黑夜,容色差得难分伯仲。
小鸟飞在前方领路,双翼收展间,穿林越舍,在薄薄月光下闪作虚红小点,拖着两道暗影尾巴。
这一带不是深林就是无人的宅院,显然到了偏远的边处,稍稍一望就能看见类似城墙的轮廓,可那上面也没有人影,大概荒废多时了。
耳边静得没有半点人声,云枳越过屋檐,落向高墙,忽听得一声低唤: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