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行舟甫一靠近徐松溪,后者便握着扇柄在他肩头轻敲了下。
“这家酒楼可大有来头了,许县令今儿个可真是破费了。”徐松溪朗笑着,话中带着几分假意的客套,目光中的慧黠却是难掩的。他是早便盘算好要怎么宰作东的这位了。
眼前这家名为杯莫停的酒楼的名头,许行舟从白主薄及府衙内几位资深‘老饕’口中早便有所耳闻了。就连折月县所归属的淮安府的巡抚为之情有独钟便可见一斑了。
不偏好口腹之欲的许行舟虽不像那些热情真爱粉一般,能越三江纵五湖跨千里,只为一口鱼鲜。但天然好探新鲜的他,从前也是豪掷千金过。
心疼银钱无几快要步入月光队列的同时,许行舟也宽慰自己,春来食欲颇佳,他也不过是顺应自然天道罢了。
杯莫停并非专营的鱼楼,却以松江鱼脍在江南一带很是闻名。每逢秋节,常引得自五湖四海慕名而来的吃货们竞相为之折腰。
制鱼脍选用鲈鱼为之上佳,而鲈鱼最鲜美的时候是在秋令的霜降之后。就连《太平广记》也曾载录到,“然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下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乾鲙,浸渍讫...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玉鲙,东南之佳味也。”
徐松溪侃侃到,“当初晋时的张翰在秋风乍起之时,心中顿生情愫,尤为想念吴郡家中的莼羹鲈鱼,便索性辞官回到了吴淞江畔。”
月眠觉得。
许松溪不仅是个吃货,还是个有文化的有底蕴的吃货。
便是吃个全家福煎饼,徐松溪也能当场扬扬洒洒写篇《煎饼赋》出来。
说地愈发高兴,面色大喜,他一拢扇子猛拍在手心,激动地说到。
“要我说,杯莫停的掌柜也真是会做生意的。听闻他身出吴郡松江边,祖辈置有渔业,世代传制脍的独门技艺...”
月眠自诩是有些会做生意的天赋在身上的,但和杯莫停的掌柜比起来,到底是手段稚嫩了些。
他简直就是个营销鬼才!
杯莫停大胆打出了‘百年鱼生’家的旌旗,颇有同行不服来战的意味。酒楼内更是四处张悬着掌柜祖辈供职前朝御厨,伺候当时的皇帝并获嘉赏的画像,无不向食客昭示着‘俺们是真的超有实力的’。更是在春末便开始造势,延请县内新中的举人作赋博眼球,又托交好的胡商传扬。入秋时,再蹭一波老乡的热度,‘这可是晋时张翰同款呐’!
久而久之,未及霜降鲈鱼出水,杯莫停的松江鲈鱼脍早便被预定一空,加之确然从松江鲜运鲈鱼往折月,且鱼生雕缕地比蝉翼还薄,鲜而滋味,价格自然不菲。
“松江鱼脍的鲈鱼呢要待到霜降后了,那时候的鱼肉色泽雪白,也不腥腻。而下用鳜鱼最合适宜,毕竟桃花流水最是鳜鱼肥。”
许行舟慢步踏着楼梯,边轻拍着扶栏接着说到。
“论及吃鱼脍,还当属前朝人,可堪甚会,热爱者甚至著得有专门的砍脍书呢。看着湖光山色,品着琥珀色的美酒,用筷子卷着白雪霏霏似的薄鱼生,浸没到橙皮和韭花作的橙齑中去,细细咀嚼,也不妨为一桩妙事。”
月眠讶然,许行舟竟然这般识烟火?
与此同时,月眠有些懊恼,前世自己该多与文官走动下的。便是交不成密友,从他们身上习些文绉绉也好。
不然,本来是三个人的剧本,因为自己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月眠难以拥有姓名。
“只不过每次料理得太过腥味,我不太爱吃。”走到二层的时候,许行舟顿住脚步,话锋猛然一转。
话音末了,许行舟落得很轻,乍起的清风一吹便散开了。
“嘁。”徐松溪冷不丁地揶揄到,“听咱家官人的口气,倒像是品过前朝的鱼脍。”
话毕,他歪着脖颈,斜目好奇地凝向许行舟,似在候一个答案。
许行舟神色微动,抿了下唇,淡淡到,“幼时家中供职厨房的厨子里面,也有师从前朝鱼脍大家的。”
徐松溪点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难怪没在你家见过呢,想是功夫太差,早遭开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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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敲定算盘的徐松溪是丝毫不客气的,完全不顾口味,他将菜册里标价最昂贵的都点了一遭。
点菜的簿子递到许行舟手中的时候,手微抖的他由上到下扫了一遍又一遍徐松溪点的菜,摸了下前胸贴后背的钱袋子只觉得有些头疼。
嘶~这个月的工又白打了。
目光从菜簿间抬起,直射寒芒向正与月眠谈笑的徐松溪去,许行舟见他很是专注,薄唇微微勾起。
而后他小声吩咐酒博士将徐松溪点的菜删减了一半,又添了几式新菜。
倒不是许行舟故意克扣为难徐松溪。
只是徐松溪这号公子太能折腾了。
从前有官家为他兜底,现而今的许行舟却是泥菩萨过江。
他尚未褪去贵家豪奢的脾性,用度上面依旧保持大手大脚的风格。
偏偏他又是个猴子搬包谷的性子,手里尚揣着新物件呢,若是逢上更能入他眼的,刹那便抛之脑后。
府衙内不足半月便积了半屋子被徐松溪淘汰的把玩,值万钱的红珊瑚摆件、能抵半套宅子的画卷...这些华而不实的物件岂是在折月这个小县轻易出的了手的?
哎...许行舟只觉得日渐头大,一般是充得白雪纷纷似的卷宗,另一半是被愚笨的手下和顽劣的徐松溪气的呗。
月眠在许行舟修长的指头将菜簿子合拢平静地递给茶博士那一刻,愈发确信。
或许在饭菜爱好上面,她和许行舟勉强算得一个世界的人。
许行舟佩黄金面具,疏朗的眉目间本就蕴着几分疏离感,言语简白,情绪不外流。加之生得高大挺拔行步如风。衣袂飘飘间他周身的神秘感近乎拉近满值。
不禁要月眠遐想云端仙君谪下凡尘。
但这位仙君似乎不似话本子里写得那般清持戒律,好点的菜全是些赤酱红油,就连许行舟手里现在喝的也是甜腻的饮子。
爱吃甜和辣的许县令真是...咦!好大的反差感。
享受麻辣鲜香的时候,许行舟也不忘养生。
就在酒博士准备出门之际,他唤住,嘱咐到,“给厨房递话,在白米里面掺三分又一的藜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