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复杂地瞥几眼那拳头,其硬度堪比风干半载的面团,一时不知该说自己是没看错人还是瞎了眼。
“我不用摆脱。”
宁展执帕拭去残渍,稍作考量,决定洗净了帕子归还宁佳与,便好生收入内袋。他捡起滚落脚边的狼毫,交与景以承。
“想给我摁进墨川细作的坑,也得有理。谁会相信嘉宁世子弃当世英名不顾,反去掺合那点子无谓的勾当?况且,得民心者,不必为那些没来由的小事与人纠缠。”
景以承恰好翻到册本记过的“先民心,后天下”,恍然有悟。
他展开新页,提笔嘟囔:“这个不可信,那个不可信,遗体凭空消失不可信......元兄,还有什么不可信吗?”
“还有常先生的死。非但过世蹊跷,所有人的反应都怪得很。文官们本可以明着把这条人命算到卞修远头上,适巧尸体消失了,及时又诡异,使他们无法草草结案,甚至不敢提发生了命案。而卞修远,入狱六日,早不见晚不见,选在得知常先生死讯后,坦露进刑部大牢唯一的要求是见公孙将军。两人见着了。”
宁展合手“啪”一拍,摊开两掌。
“遗体不见了。”
“元兄是说......”景以承抵着狼毫穷思半晌,笔头在他清瘦的脸上戳出个小窝,“卞修远调虎离山,和旁人里应外合?”
“差不多罢。”宁展看景以承想得辛苦,直言道:“这个‘旁人’,兴许就是公孙将军。”
景以承原以为“虎”是公孙岚,听得后话顿时撑大了眼圈。他手指一松,狼毫滑下半截,脸上的小窝也不见了。
“遗体消失不是关键。”宁佳与道,“关键是报官。倘公孙将军不报官,自己筹谋,抑或未赶在贴出结案公文之前报官——偌大汴亭,便谁都能是让遗体消失的人。独命案本身的凶犯成定局,是卞修远脱不开的罪责。”
公孙岚初次报官,换来官府敷衍了事,故发觉遗体失踪,秘而不泄自己查反倒稳妥。他选择重蹈覆辙,可谓与卞修远行事怪到一处去了。
宁展看着布袋兜的含桃,颇为欣赏,轻笑道:“是了。如今官府一日寻不到凭空消失的遗体,命案就结不清。卞修远进了刑部大牢又如何?某些人顶多让他在里边儿吃苦,却判不了要他人头落地的罪。”
景以承对七州大典的卞世子印象全无,好像从未会面,又像将会面置之脑后了。但他连宴席上人人拥簇的嘉宁大殿下的模样都记得模糊,不记得卞修远实在情理之中。
是以景以承由传言认识过卞修远,其人则始终是浮于幻想的一团影。
宁展和宁佳与对卞修远的略作解析,景以承已心生畏惧。无声无息的精明,较迎头袭来的刀剑和拳眼更令他胆颤。
那团影是云烟夹着朔气,散于静悄悄的隆冬。万里无风起,人却遍体生寒。
“照这么看,卞世子临危不乱,处境并没有我们预想的凶险......”景以承为自己盲目同情深感羞耻,话音逐渐接近“嗡嗡”飞远的蚊虫。
“没错。相比之下,”宁展收回目光,“跃出水面的鱼儿要危险些。”
“这命案被人堵在常春堂门内传不开——如是元老先生不清楚其中利害,不就正中文官奸计了?!”景以承亟亟道。
所谓鱼儿,其实指的不止元铭意。舆内,似乎只景以承没听明白。
“舅姥爷确与几位老友将手书贴上官府替卞修远伸冤理枉,也跟着被衙役监押。但我私以为,”宁展慢条斯理地摆平广袖,“这不叫中计。”
汴亭历经野火燎山,森森士林形如槁木。而随妖风翻滚的狂涛,不光有难更仆数的沙砾,还有苟延残喘的病树。
几株仅存的病树,是同卞修远一般不为斗米折腰的方正之士,真正的清流。
然越是六尘不染,越不能容忍脏水泼白衣。
“即使他老人家知晓真相,亦然照做不误。元家清风,当得起百年盛名。这样的世家,”宁展道,“值得来者不断追随。”
李施道元氏无情,那无情所负之人,包括元家个个九死无悔的倔性子。
人不怕死,谁都劝不动,什么都拦不住。
世家门前,皆有各自认定的路要走。
李氏的千秋功成万骨枯,元氏的留取丹心照汗青,江氏的千金散尽还复来,韩氏的蹈节死义不留痕。
沿途巨浪摧折也好,霜压雪欺也罢,哪怕残败的枯枝将面对株连蔓引,水火不避。他们与同道中人彼此扶持,齐倾身,赴湍流,不问对错,高歌猛进。
来日,总能迎得柳暗花明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