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子有何吩咐。”
“我要回去睡。”
“欸,奴婢这就去叫阿公抬舆轿来。”
“算了,别去喊了。”萧洛揉着僵硬的脖子,指着站在最外的蒋彻,“让他背我回去。”
此言一出,梅香赶忙向蒋彻望去,蒋彻这回反倒不犹豫了,既是寄人篱下,由不得选择,也只能按人家说的去做。
王府占地极广,从一处到另一处,道路众多,这一路走来,日头也逐渐高升,梅香找人要了把伞,一开始还踮着脚去给萧洛打伞,后来也实在跟不上了。
梅香实在走不动了,望着前面背着郡主,仍然健步如飞的书生,叹道:“这人难不成不会累嘛。”
转眼到了夏日,衡王与王妃用膳时说起了自家的女儿,这段日子来竟然也不往外处跑了,只乖乖留在家中。
虽然稀奇,但这也让他们放心。
一旁伺候的太监听见了,连忙回复说:“郡主这些天都在府里听那个书生讲课呢。”
衡王道:“我差人去查了,这个蒋彻背景简单,是个正直君子。”
衡王让太监把蒋彻的来历向衡王妃讲了一番,“他出生时父丧,母亲改嫁后,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不久后也去世了。邻里非议,他母亲上吊了,他被送到了兰祁书院。在书院里,先生发现他天资聪慧,远胜常人。年纪才十五,便参加了乡试,可惜没上榜。”
参加乡试的人中,大多都考了几次,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可这蒋彻如今也才十七,来年就能参加第二次。
听了太监的口述,衡王妃点头,“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身世也的确困苦。”
“这蒋彻穷且益坚,他日定能成一番事业。姝儿身边有这么个人,本王也放心。”
衡王妃抿唇,“我倒不是不相信这年轻人,我只是对我们姝儿不放心,姝儿平时任性惯了。”
衡王“欸”了一声,“且不说他还未功成,我们女儿何必要跟个下人谦让。”
转眼已至中秋,三国的内容,萧洛已听了个遍。这蒋彻不仅相貌好,声音也低沉动听。
“明年开春,你和我外出共游。”萧洛捂嘴,打了个哈切。
蒋彻收拾书本,“明年彻赴直隶,参加秋闱。”
萧洛早忘了这一茬,平日里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只反复缠着蒋彻,要他和自己一同出远门。
蒋彻眉宇间不耐,“请郡主另请他人陪同。”
他的语气冷了下来,萧洛当即察觉,自己的好心情也顿时烟消云散,“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你连这一个要求都不肯答应我吗?”
蒋彻低眼,不发一言。
“扪心自问,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总是这样冷冰冰的?”
虽是她主动,但是她也放下了女儿家的尊严,萧洛实在是恼羞成怒,将手中的书本狠狠砸向他。
“你真是太自私了,脑子里只有秋闱,秋闱,考上了又能如何?”
书脊重重磕在蒋彻胸口,后又掉落,他弯腰拾起,检查了断裂成两半的书。
“考中便能离开这里,为生民立命。”他说。
闻言,萧洛轻哼了一声,“就凭你?”
撂下这充满不屑的几个字后,萧洛落荒而逃般地跑到了门口,又回过头道:“朝廷内外,无数官员,难道他们就不是为生民立命的了?你以为就差你这一个?”
说完,萧洛飞快地离开了。
人已离开许久,蒋彻才挪动步伐,缓慢走到椅子边坐下,他绷紧下颌,看着手中残破掉的书。
从小,母亲因二嫁夫君,受许多人侧目,他也因贫寒,受了很多委屈。
那时他六岁,如果邻里间有婚丧嫁娶的大事,母亲都会叫他去给人帮忙,但是不准他收主家的食物或是钱银。
那些办事的人家总对他笑说:“拿了我们家东西,你家会倒霉不成?”
那时他只摇头,因为怕回去被母亲发现,会遭一顿打。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善待他的,也有人说他母亲虽是让他去帮忙,但其实就是借机会让他去蹭吃蹭喝。
孩童的他有时也馋,但自从听了那种话后,便再也不想吃了。好在回家后,母亲总会夸他,问他有没有好好替人家干活,并且告诉他,人虽然贫穷,但要正直,这样才能不卑不亢,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在帮人的过程中,他还听到了许多更难听的话,但他都没和母亲讲。
后来继父去世,母亲跟着亡故,他搬去了书院,在书院打杂。
一日教课,先生抽背,学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在教室窗外小声提醒,被先生发现了。
课后,先生叫住他。
“可有什么志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先生大笑,对一边的好友说道:“好,好,好志向。”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句话自从看到那日起,就像是刻在脑子里一般。
先生的好友摇摇头,语气带些讥嘲,“现如今这世道,连小孩子都这么能说会道。”
闻言,他表情凝固,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这样的讥讽和冷眼,他从小听到现在。为民请命虽不差他这一个,但这和他立志要这么做,并不相干。
那一头,萧洛跑回寝房后,就埋在被褥里生气。待气一消,她又觉得自己对蒋彻说的话太重了。
她惊觉自己在蒋彻面前竟是这样一副胡搅蛮缠的模样,懊恼不已。
无论何时,她都被众星捧月惯了,但那些笑脸相迎的人,她都不喜欢。
一连几日,萧洛都在寝殿度过,哪也没去,不想蒋彻竟然主动登门。
这还是头一回。
蒋彻面带浅笑,声音温润,说他愿意陪她明年春日出游。
但萧洛却高兴不起来了,离明年还早,现如今她却成日气闷,也不知为何。
“罢了。”萧洛说,扭捏了一会,才为那日向他说的话道歉,“那日我说的话太过刻薄,你如此聪慧,来年定能高中。”
“多谢郡主吉言。”
“你,你不生气吧?”
蒋彻微微摇头。
萧洛心中七上八下,房间内一阵沉默,可他接下来的话像是在她耳边劈下了一道雷。
“在下家境贫寒,小时受了一户人家接济,那人于我与他家女儿做亲,在下想这几日离府去探望。”
萧洛咬紧牙关,顿觉的脸憋得通红。心中冷哼,原来答应与她出游是虚,出府探望才是真。
想让他立刻滚出府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去,她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桩亲事呢,那可真是妙极了。
萧洛瘪嘴,看着他的眼神中像是燃了一团火。
“郡主心情不好?”蒋彻脸上仍带笑意,清冷如玉,拱手道:“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碍了郡主的眼。”
萧洛气急反笑,喊他的表字,“思谦这等情深意重,是那家人的福分。”
“思谦一文不名,多亏他们心善。”
“那我呢?倘若你将来高中,你要如何报答我?”
闻言,蒋彻沉吟,道:“郡主所托,思谦使命必达。”
……
自从那日蒋彻来见她后,萧洛开始郁郁寡欢,身边的梅香私下里打趣她道:“小主子这是得了相思病。”
萧洛不觉如此,只觉得胸中有一团气始终没撒出去。
冬日里,南方有一士族前来王府拜访,衡王邀了好友作陪。
萧洛与同辈坐于一桌,蒋彻也参与宴席。席间,母家的表哥见萧洛冷着脸,便在一旁给萧洛讲笑话
这笑话萧洛听了能有一百遍,以往还能敷衍地笑笑,这次却根本不理表哥。
都是自家人,表哥也不将萧洛的冷脸当回事,说道:“小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这才笑不出来了。”
他斟了杯酒,“我这笑话,只有小孩子听了会笑。”
萧洛这才瞪了他一眼。
士族的公子闻言倒是笑了,觉着萧洛有些可爱,挑了一只母螃,剥开,伸手送予萧洛盘中,被一旁的蒋彻制止。
“螃蟹寒性重,郡主不宜食用。”
那公子侧头,见是一眉目如皎月的男子。
“就吃一只也不行?”他问。
蒋彻轻言解释,“中秋时郡主也只吃了一只,但第二天就病倒了。”
那公子了然,便将螃蟹放入自己盘中。
萧洛在一边将蒋彻的话尽收耳中,顿觉委屈,也要了酒杯,与表哥共饮。一开始,表哥只觉萧洛行事怪异,也不拦她,结果喝到最后,萧洛抱着酒壶不撒手。
表哥怕惊动了萧洛父母,遂叫人带萧洛回寝殿。
望着萧洛离去的背影,蒋彻收回视线,直到宴席散去,漫天飞雪,他才离去回书房。
书房外,蒋彻一眼就望见里屋透出的火光,他在院中站了好一会,直到发顶肩膀落了许多雪,才终于走近,推门而入。
听到了推门的声音,披风都没脱,蜷缩在火炉边的萧洛当即转头,往门口望去,一见来人,当即不顾一切跑了过去,张开双臂圈住了蒋彻。
他胸前很凉,有雪水融化的,刺入皮肤的寒凉。
蒋彻身姿挺拔,双臂垂于身侧,不曾回应,只萧洛脸埋在他肩项处蹭。
不一会面前的人静止不动,传出声音,“思谦,我心中有你,你有我吗?”
蒋彻沉默了,他从不骗人。
萧洛笑了,发自内心,一扫这几月来的不快。因为她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答案。
虽然没听到回答,但萧洛大胆了些,借着他肩膀的力,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脖颈,蒋彻察觉到萧洛在做什么,当即捉住她的手臂,强制拉开距离。
萧洛身上带着酒气,双颊鼻尖通红,双眸发亮,委屈地盯着他看。
蒋彻恢复不苟言笑,气场变冷,“逾矩了,郡主。”言罢,带了点力道,将萧洛推到一旁。
门窗缝隙的寒风吹进,萧洛冷的有些清醒,就听身后的人说。
“明年秋闱高中后,我就答应迎娶那家的小姐。”
萧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咬紧后牙,调整了呼吸后,转身道:“你这种人,不过就是相貌俊朗了些,天下俊朗青年何其多,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闻言,蒋彻回头,看了眼萧洛。
萧洛表情很轻松,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耸了耸肩,“我诚然心悦你,但我也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今天话已说明,那以后我也不会再提。”
“王府不差你一个人的吃穿,放心住在这,不过,我可能不会再来了。”萧洛借着酒意,一股脑说了很多。
蒋彻箭眉拧紧,直直地看着萧洛,萧洛说了一会话,最后抬眼直视他。
“祝你高中,我真心的。”萧洛咧嘴,笑了一个分外灿烂的笑容,然后果断转身离去。
蒋彻捏紧拳头,疾步至门口,她背影渐远消失在雪夜,他仰头,漆黑的夜空落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骗了心爱之人。
根本没有接济他的邻居一说,那是他胡诌,为了打消萧洛念头的。
他们身份悬殊,天差地别。
其实那天离府,他去探望的是兰祁书院的院士。老先生忠言逆耳,讲明了将来入官场他可能会经历的遭遇,处处受制,甚至拿银子办事都是最简单容易的事。
“不是我打击你,思谦,我在官场浮沉十五年,所见所闻皆是如此。”老先生语重心长,望着一脸沉重的蒋彻,他语气转又轻松,“当然,你来日经历一遭,也可能与我有不同的想法,毕竟有了衡王这一层关系,你……”
蒋彻颔首,“晚辈也只是受恩惠于衡王府,并不敢再倚仗王爷。”
老先生长叹一口气,“我理解,读书人带气节,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你一直是聪明的人,自会辨别,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转眼来年,春风送暖,蒋彻几乎成日呆在书房,偶尔听见来往下人谈论起萧洛,说她摔下马去,导致髌骨错位。
蒋彻一路小跑,跟在护卫身后进入萧洛寝殿,有一男子正搀扶着她,帮她学用扶杖。
蒋彻先是注意到萧洛难以正常走动的右腿,随后视线才去看向那名扶着她手的男子。是去年冬日,那个想给萧洛剥螃蟹的男子,叫穆渊。
萧洛专注脚下,还是穆渊先看见来人。
“是你啊。”穆渊笑道。
萧洛闻声抬头,就见蒋彻神色关切地望着她。她有些意外,面露不解。
“郡主伤势如何?”蒋彻询问。
萧洛倒不觉得膝盖损伤有多痛苦,只是行动不便后,她出游的计划被搁置了,母亲怎么都不允许她再出门。
穆渊回应道:“都是我没照看好郡主,让郡主没有防护就骑上烈马,连累郡主受伤。”
“是我自己要骑的,还连累你被你叔叔骂。”萧洛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想靠骑马来显个潇洒威风,结果反倒摔了个狼狈让一众人都瞧见了。
望着两人一唱一和,蒋彻低下视线,只看着萧洛手中的扶杖。
她连受了重伤都不报送于他,还是他从侍从嘴里得知的。而她受了伤,他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穆渊向萧洛问起了蒋彻的来历,萧洛笑了声,打趣道:“他呀,将来是要做状元的料,我们王府日后还得仰仗他呢!”
眼见蒋彻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萧洛觉着没意思,撇了撇嘴,道:“愣头鹅似的。”
“本郡主安然无事,既已见到了,还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