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倾垂的天边浮现着若隐若现的闪电,雷声沉闷。
“谁胆敢再逾越一步,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许行舟清润冰凉的嗓音划破了县衙里面沉闷滞重的空气,他的语气里面有鲜少的警告意味。
“官人算了,这事怎么由得着您亲自来呢。”白云寂站在许行舟身侧,轻扯住他执剑一手垂下的袖袍苦口婆心到。
觑了眼白知简,白云寂继续劝阻到,“官人,折月县一些世家的秉性和手笔属下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官人您介怀此事伤了自己,不仅偃息不了事态,这些蛮民还会气焰高涨。可若是您手中剑便是轻伤了他们推搡出的傀儡,这...”
看着许行舟头顶的乌纱翅帽,似乎摇摇欲坠,白云寂抿起了唇,面色纠结。
许行舟连余光也未分过去半分,反倒是握剑柄的手又收紧了三分。
见许行舟似乎不为所动,似乎作了很大的决定后,白云寂稍作沉吟后说道:“便由知简来吧。”
许行舟闻言一震。
他扭头蹙眉看向白云寂,满脸的不可置信。
白云寂苍老的目光里面带着郑重,“官人你从前身居清要,未见诸如野蛮不开化。你日后可是要...”他连说了好几个日后,将心中对于许行舟在此地刷完资历便归朝的臆测掩了过去,“我白家在折月县世家中虽是人微言轻,但他们也不敢肆动我们家的人。况且...况且...”
白云寂看向白知简的目光里面很复杂,有无奈也有心疼,“况且知简的仕途本就一眼到底,他此举也不过尽忠职守。倘若日后无法再在折月县内立足,老家尚有几亩薄田可供营生。官人,你是不一样的。”他的尾音里的深意落得很重。
闻神识意的白云寂也来到许行舟的身侧,垂首行礼,语气坚毅地自请到,“县令,让我来吧。而下去也不是办法,免得伤了您。”
眼瞧衙役人身做的围线将要不支被蛮民突破,许行舟请抚掉白云寂挂在袖间的手。
将剑脱了鞘,许行舟回眸向白家父子,“放心,我自有分寸。”
是然。
许行舟觉得,若为一县之令,难镇蛮民刁难,难理家务事,遇事只会临阵脱逃,那他才真的是百姓口中的漂头鱼。
素日好抛头露面而不敢实事,亦或只好表面功夫,那他这几月在折月县做出的整治怕是少有人买账,日后只会更少。
虽说对他不放心,但许行舟的话无语让白云寂安心了不少,觑了眼正虎视眈眈的蛮民,白云寂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却也闭了嘴,退到了后方。
说时迟,那时快。
衙役不御蛮民的横挤,几经抵抗,无奈不支。被冲出一条溃口后,举着火把的百姓发疯似乎的向顾霁华围了去。
“都给我让开。”许行舟冷冷地从牙缝里面抛出两个字。
“我再说一遍,退出去,让开!”他似下了最后一道通牒。
斜挑的凤眸间蕴着寒如万年霜雪的神光,许行舟一向冰冷的声线,在雨夜中更像淬了冰一般。
有人在顾霁华的鼻息下虚虚试探了下,觉得不对劲又将手掌心贴在他的心窝,霎时便腾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大有其事地喊道:“死人了,死人了!楚家表少爷死了!”
闻言,人都凑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躺在地下的顾霁华给围了起来,纷纷蹲下身去试探。
便是再最外层连顾霁华鞋尖都未瞧见的也见风使舵开始跟着你一嘴我一嘴地数落起许行舟来。
“天呐!这个黑心漂头鱼。”
“要不是这个吃干饭的县令拖着不去请郎中,楚家表少爷能死吗?我要报官,报官呐!”
徐松溪:“?”
“疯了吧这是?!就在官府里面还要报官?还有,方才可是他们不让道,又刻意堵了衙役的去路才耽搁了时间。这些百姓也不是鱼忆七秒吧,怎么半个时辰都没过去就开始甩锅了?”将手里的瓜子壳往桌案上用力一拍,徐松溪愤愤不平道。
“徐师爷消消气,消消气。”白云寂怕再横生枝节,便将徐松溪引到了堂内去。
正气头上的徐松溪拂开了白云寂的手,他问到,“这林庐烟林县丞呢?县衙出这么大的事情,他还能在家里阖起大门来当缩头乌龟啊?!”
“这...”白云寂很是为难。
他张目四望,的确是未曾发现林庐烟的踪迹。
晕头转向忙了一整晚的白云寂这才想起似乎附近两天都没和林庐烟打过照面。
“想是家中有何要事吧,林县丞平日也很是敬职的,我看他倒不像是临阵脱逃之辈。”白云寂打圆场到。
徐松溪冷嘁一声揶揄到,“你看人倒是不准,去县衙门口支个摊算命,估摸要三天饿八顿。”
嘈杂的人声登时如锅沸,其中不乏腌臜难听之言。一双双漏着凶光的目在许行舟身上逡巡着,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明晃晃的火把在许行舟的面庞上来回扫动,似乎在观赏什么稀奇并且要将他一探究竟,更有甚者扬言要掀了他的面具。
“今日我便要让大伙瞧一瞧这张面具下藏得是什么蛇蝎面庞!”黄四郎说着便如豺狼虎豹一般朝许行舟了过来。
一道紫电划破浓墨,轰鸣的雷声巨重若白虎怒吼,暴雨如注。蛮民手中的火把渐熄,周遭突转黯淡。
雨水很快便浸润了青绿色官袍,湿漉漉地贴在许行舟颀长的身躯上,宽肩劲腰闭显。雨珠划过黄金面具阴刻花纹的细凹槽,缓缓淌至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线条贵雅的薄唇。
顺着许行舟握剑骨节分明的手,雨珠汇在了闪烁着寒光的剑尖上,随着许行舟上扬举剑,雨珠落地生花。
“退回去。”
许行舟的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面容狰狞、目带狠戾的蛮民,见许行舟举起了剑,菜刀、擀面杖、剪刀等也缓缓地从他们的袖子里钻了出来。
蛮民缓缓地向内收缩,将许行舟悄然圈围起来。
“坏了!”徐松溪猛然一跺脚,却被白家父子一把拦住了。
“放开我!”徐松溪面目一沉,语气是鲜少的冷漠和疏离,“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可负的起?”
“徐师爷,许县令自有他的道理。而下,我们只能任由他差遣。若是耐不住急,许是要乱了他的布盘了。”白知简大手一挥,让衙役尽量跟进去。
对许行舟甚是了解的徐松溪也只好无奈作罢。
而下看来,便只有静观其变了,饶是再寻理由安慰自己,心尖似有一万只蚂蚁噬啃的他目光还是急迫地朝许行舟看去。
只见许行舟对于围堵上来的蛮民丝毫没有畏惧一说,他无畏地挺直了劲山翠竹般的腰背,周身更是有着如虹的气势。
“最后一遍,退回去。”许行舟举着剑,步伐从容地朝黄四郎走了去。
“倘若我不呢?”黄四郎极其嚣张的叫嚣到。
那也由不得你。
许行舟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朝黄四郎走了去。
而下他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目正红的厉害,幽深的墨瞳里面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许行舟的善恶欲念也在其中摇摆。
一念神起,一念魔堕。
皆在一线之间。
当蓄满了许行舟戾气的剑间离黄四郎的喉间只余一寸的时候,他几近癫狂地兴奋。
“大伙儿可看好了,今日若是这许县令用读书的手斩了我黄某,日后怕是再提不动笔了。”黄四郎不再后退,而是在顾霁华躺下的地方站定,叉腰仰脖大笑起来。
“果真如此?”许行舟兀自问到,剑尖霎时逼近。
许行舟本就生得高大挺拔,站在人堆里面莫若仙鹤在鸡群,而下他通身又散发着极其不好惹的戾气,原本贴他极近想要一窥热闹的蛮民都自动向后退避。
冰凉抵在喉间,黄四郎一时只觉得血液逐渐冷凝下来,四肢百骸也跟不听使唤似的动弹不得。
枉顾黄老太爷的劝阻,黄四郎似乎在平日早有积怨深厚,他依旧不甘示弱,“不然。”
冰冷在皮肤上划过,黄四郎的喉部登时便有血珠渗出,他抹了一把脖子,盯着掌心里的那抹暗红,黄四郎满脸震惊。
不仅是他,围观的蛮民也无一不瞠目结舌。
黄四郎劝他们来的时候也没说许县令是这个情况啊,都以为他是个连启剑都费劲儿的文弱书生。
这下看来,许县令或许是‘你们若是不想讲道理,本官也恰好会些拳脚’之辈了。
直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在黄四郎鼻息下萦绕,他才从讶然中回过神思来。
方才许行舟真的动了手。
并且黄四郎也清醒地意识到了,许行舟真的可以在那个时候取了他的命。
许行舟方才在空气划出的剑气很是凌冽,若不是他收剑隐忍,方才便不是喉咙上渗点血珠这么轻松了。
向后连退了好几步的黄四郎非但没有劫后余生之安然,他反倒是看了脚边的顾霁华后又开始为首起哄来。
“把楚老夫人交出来,要不然我们黄家人便是不依了。”
“对!将楚老夫人交出来!”
就这?往前中干只能借他人势乘风之辈。许行舟摸清了黄四郎的底后,也没工夫陪他再耍下去了。
手中剑在许行舟手里便是这么虚虚实实一挽,他信手往天边一划,宛若灵活的银龙,颇为霸道的剑气在黄四郎的衣袖上割开了一条口子来。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许行舟的语气也开始极为不客气起来,天边一道紫电闪过,许行舟侧对着黄四郎,他站在光与暗交界处,目光更是晦暗不明,“楚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黄家来兴师问罪了。”
“你居然来真的,许行舟。”黄四郎虽知理亏,但他心头一直有口怨气难以咽下。“你可知道我太爷爷,知道我们黄家?”
“我不知道。”许行舟回答地干净利落,黄四郎的家世便是再大,他也是不怵的。
黄老太爷而下已然开始哈欠连天了,对这边的动静尽管全然掌握,但瞧他的意思,似乎是不想多加理会了。
现下又有那么多人盯着,黄四郎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失了面子,他便又开始故技重施。
黄四郎便又带众起哄来。
许行舟只觉得他无聊,也收了剑。
冲破人堆的徐松溪给许行舟递了把伞了,许行舟接过后想也没想便把伞覆在了顾霁华的头上。
黄四郎本想一脚踹开的,却为许行舟抬手映出的长剑寒芒给唬了回去。
许行舟和黄四郎为首的一群人焦灼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事情迎来了转机。
官府门口的登闻鼓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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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华服破败的楚修鸿在官府门口击完鼓后,失了疯似地冲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撞开围在顾霁华身边的人后,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许县令救救我。”楚修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
“我?如何救你?”许行舟目光轻扫围堵的众人,“可都是为你家老夫人来的。”他而下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楚修鸿站起身来,却因着鞋尖踩住了破损掉怪的衣裳,他险些一个踉跄又摔了下去。
许行舟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
楚修鸿头上的镶嵌着红宝石的金冠被砍卷了,束发歪歪斜斜的,肩上也散了一缕。他身上着的极其昂贵的靛青色的直裰深一块浅一块的,许行舟细瞧才看清是伤口渗出的血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