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算了。
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纵容他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孟清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梁思原悄悄的,语气很轻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很乖,怕她反悔似的。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雨势也没有减小,梁思原把碗筷收拾了洗干净,便捡起外套向她道别。
他的心情没有被大雨影响,反而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孟清站在门口跟他挥挥手,回到房中坐在沙发上失神,直到收到梁思原的信息说已经回到酒店,随手回了个好。
【早点休息,清姐晚安。】
一个容易知足的小孩儿。
孟清这样评价他。
这一晚上得到了太多,隔天去上班的时候,梁思原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活人,堵车堵得心平气和,到了地方对其他迟到的同事也只是回了一句没关系,一整天让人焦头烂额的会议开完,一句重话也没说,把开年展的基本事宜敲定了下来。
一连几天,连程丽都觉得他柔和了许多,知道付元明他们回来,两个人还到楼下去接了,虽然他对他们带回来的一部分作品并不满意。
这些人风格不同,体裁不同,挤在一起跟付元明说了半天,对梁思原的否定没有一个服气,总结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梁思原国画出身,荒废了这么多年,开了个画展不过是仗着名气搞点噱头,他履历再好看,一个搞理论的说他们的画不行,属于外行领导内行,故意刁难。
付元明搞不定他们,也不玩儿阴的,直接把人叫到会议室,当着面开诚布公地阐明了他们的意见。
“我外行。”梁思原看向他们。
一桌人被付元明出卖,挠头摸脸谁也不说话。
梁思原点点头,对程丽说:“给我支笔。”
程丽立刻拿了支钢笔给他,梁思原也不挑,从角落的打印机旁拿了一摞A4纸。
一个废弃的小破村庄,没人觉得他能画出什么名堂,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有人使了个眼色,打开了会议室的录像。
钢笔的线条有自己的魅力,刚开始,总需要一点磨合。
梁思原的速写曾是长项,时隔多年,底子没落下,落笔更加果断,像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军,又善于用兵,长短曲直,虚实浓淡,每一笔都被安排到适宜的位置,腾挪转移精准得不差分毫。
山与田和房屋在同一个画面中不分远近透视,而给足了眼睛焦点的选择性,山后春花烂漫,屋前老树新生,头顶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追逐着几只高飞的鸟儿。
第一张画摆在眼前时,众人嗤之以鼻,可是很快,一页页纸拼凑,随着画面的开幅越来越大,会议室里渐渐没了声音。
一帮人自动把长桌清空,有人在那支钢笔没水后递上了自己的中性笔,梁思原不挑剔工具,画到最后,活动了一下手臂,休息不过两三秒的功夫,将笔换到了左手,引起一片争议。
石纹的裂痕被推倒,废墟里杂草丛生,草隙间一排蚂蚁搬运着食物,越过纸页的沟壑,土地越升越高,高楼林立了起来,万家灯火层层叠叠,一个阳台的外面还挂着破损的风筝,公园广场上飞舞的鸢尾已经缠在了一起。
过去,现在,未来,一辆疾驰的列车贯穿其间,三条河流一样的画面在面前拼接成不规则的一副,那片废墟下的土地厚重而宽和。
逝者如斯,不破不立。
最后一笔落下,程丽把画拼在一起整理好。
四十分钟的时间,十三页速写,不同的墨色对照融合,中西结合的笔法与构图,大部分的篇幅都放在了当下。
人还在,生机还在,土地不会消亡,秋天不会被埋葬,拆掉半数的村庄在他的笔下蛰伏力量,蓄势待发。
“在通过这个提案之前,我做了一些调查,对这片城区的规划有一定的了解,你们去的时候当地的同志也应该给你们做过介绍。”
“这个地方三十年前靠种花树做旅游改革过一次,结果并不理想,后来做农家乐搞蔬菜种植,但因为当地都是留守的老人孩子,规模一直不大。几年前又修铁路,移山搬石,交通便利后才开始有青年返乡。”
“为了留住人才,解决就业问题,当地政府做了很多工作,招商引资,将几个贫困村拆散重组,让大部分人都成了当地新兴工厂的工人,保障他们生存的同时,从去年开始进行后续的生活和养老、医疗等基础设施建设。”
“新的小区将会容纳附近五个村的搬迁并附带百分之四十的商品房,原有土地则继续发展蔬菜大棚的种植,根据基地规模,组成产业链,为周边的超市优先提供货源。对当地几十年的发展史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振奋而具有开创意义的规划。”
“我知道艺术是一个非常私人化的东西,也知道相较于断壁颓垣,大家更喜欢一些直观的美,可我们既然坐在这里,比起自由画家,是不是应该承担起一些社会责任,把艺术的还给群众,让土地的归于土地。一副画可以有很多情绪,积极的、消极的,我都可以理解,可过分同质化、悬浮化,早已脱离了艺术的本质,也与各位坐在这里的意义相悖。”
梁思原起身,说:“被懂的人欣赏是一种幸运,我不歧视任何艺术形式,平日里你们想怎么创作我都不会干涉,但在协会宣传方面,艺术通俗化,是我的原则。美协的艺术属于人民,我们只是记录他们功绩的服务者,那些高高在上的视角,还请收起来,敷衍了事的,我也不会认可。”
“或许有人觉得我让你们去这么一个地方采风是刻意为难,但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会对从我手下过的每一个项目和活动负责,我不怕质疑,你们有什么意见,大可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但我希望解释清楚之后,各位可以配合我的工作,而不是整日惺惺作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拉帮结派告状的功夫,不如多提升一下自己。我办公室的门会一直开着,有想继续争辩的,我随时欢迎。”
他率先离开,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事发时陈文石不在,过后他去了解情况,付元明还在办公室里看那几幅画。
“一支中性笔,也能画出这样的笔锋。”付元明拿着其中一张纸啧啧称奇,“G大工笔十年里最好的学生,他们当年也舍得放人,学个鉴藏史学专业,白白浪费了。”
陈文石知道了前因后果,看着那些画笑了笑,“梁默平和张谷春两个人从小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基本功,怎么可能因为几年的懈怠就掉个干净,外行领导内行,今天也是闹了个笑话。”
付元明仍在看那幅画,指了其中一处道:“就这一笔,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出个门道,他说放弃就放弃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他斗了。”
陈文石看着没说话,付元明说:“咱们两个,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人家喝点汤吧。”
说着,拿起杯子,笑了一下,“不过这人也不能太高调了,万一什么时候摔个跟头,受点伤没什么,闹个头破血流,那就不好了。”
晚上下班时间,送走了最后两个顾客,杨思思往沙发上一躺,翻出手机来舒服地叹了口气。
孟清在点货,小妹正准备拖地下班,刚洒了点水,那头杨思思忽然叫起来,嘴里骂了句脏话。
“又怎么了?”孟清抬头,无奈道:“不要一惊一乍的。”
“不是,你看,梁思原。”杨思思爬起来,把手机递给她看,“都上热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