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出去的时候,外面守夜的雇工还没有回来,另一个在不远处别的帐篷外守夜的人则在火堆旁眯眼打瞌睡。柱子领着依曼悄悄从营地外围绕到了溪流边上。她们借着从营地那儿传来的一点点微光,顺着溪水流动的声音往下走,直到进入树木密集的地方。
突然,有人从黑暗中窜到她们身后,拉住了柱子。
依曼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他对自己说:“你继续往前走,他就在前面。”
这个声音很陌生,依曼并不认识他。
依曼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头对留在后面的柱子说道:“你先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也别把今晚的事告诉别人。”
柱子没有出声,她或许点了头,但是夜色太黑了,依曼什么也看不见。依曼按照那人说的方向忧心忡忡地走着,如果前方等待她的不止是斯木,如果疯巫卡卡也站在他身旁,那么他们会不会像那天处置默礼那样直接处置了她?
在密密匝匝的黑色树影中,她看到了一点幽幽薄光,那是挂在树枝上的一盏风灯,落寞的灯光形成模糊的光晕,尽力驱赶着四周的黑暗。
树下只站着一个人。这人不是斯木。
有那么片刻,依曼差点认不出等待在那儿的身影。哪怕他和她曾经亲密无间,是彼此最重要的人。现在,她只觉得陌生。
休伦?
她以为自己喊了他,实际上她并没有出声。休伦不喜欢依曼直呼他的名字。他认为无论他们长到多大,她都应该恭顺地喊他“哥哥”。为此,他们甚至吵过架。
很愚蠢,但他们确实为了一个称呼问题差点闹翻脸。
依曼走近他。休伦冲她不自然地绽颜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拉起她的两只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搓着,把她拉向自己。
“妈妈呢?她现在在哪儿?”依曼担忧地问他。
她对休伦(而非斯木)出现在这里感到五味杂陈。她不再害怕,却又为这其中的内情惶惶不安。她在那晚同母亲分别的时候,福泽承诺说很快就会派人过去护送帕蒂齐香和休伦去西埃,默礼当晚在换装室里也是这样同她们说的。可是,现在休伦依然在这里,为斯木做着事。
“我已经把妈妈安顿好了,你不用担心。”休伦答道,“这些天过得还好吗?你人怎么样?和你一路的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他极尽关心地问。
“我很好。”依曼回答。
不好的恐怕不是她,反倒是休伦。他面容沧桑了许多,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的胡茬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在一阵让人不舒服的沉默过后,依曼轻声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说,斯木要我回去解释疯巫卡卡的事?”
休伦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依曼的前一个问题。他仰头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肩负着难以承受的重担,半晌,他责问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帮默礼?”
“什么?”
“你用亡灵魔法帮了默礼。那具尸体。”
依曼没吭声。休伦继续说:“你这样做,斯木会质疑我们的忠心,这很危险。帕蒂卡卡现在对你特别恼恨!”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们的忠心献给帕蒂雪芙了。”依曼反唇相讥,“默礼是为了见我才到浮厘镇去的。当时,是你答应他要帮帕蒂家,他才亲自过去见我的。我并不知道我在为嫡系做事的同时,还要对斯木表忠心。”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休伦正要说下去,那个先前在黑暗中拉住柱子同依曼说话的男人走了过来。休伦似乎有些忌惮他,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人走到依曼身旁,将树枝上的风灯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然后他面朝别处,一言不发地站立在树的后方。依曼只能看到他一身黑色斗篷的侧影,还有那一双手,唯一裸露在外拿着风灯的手,手背延伸向袖口的皮肤上布满了如织网般清晰可见的墨黑色纹路。那东西像血管,亦像文身,在灯火的映照下尤为明显。
“他是谁?”依曼问。她知道这人是个噬灵者,但她想听休伦的回答。
“他是斯木的一个朋友。斯木让他来……来保护我们。”
你是说,来监视我们?
“曼儿,你听我说——”休伦戒备地看一眼那人,他把依曼拉到了远一些的地方,以防那人听到。
“怎么,斯木知道我们在为帕蒂雪芙办事?他来要挟你了?”依曼问。
休伦模棱两可地摇晃着头。
“不,不是,你都误会了。”他收回之前飘忽不定的眼神,看向依曼的眼睛,他紧紧抓住依曼的肩膀,恳切地说道,“我和默礼私下联络的事,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哥哥不知道你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我从来,从来就没打算让你一个女孩子跑到焰隐去,去做什么人的情妇。我怎么可能为了继承西埃,牺牲自己唯一的妹妹?”
依曼突然听他这样说,一时有些发蒙。
“我不明白。”
“我是想为我们一家争取点什么。我不能让你们一直住在边境地,身边围绕着一群无赖和亡命之徒,让你在酒楼当舞姬,让妈妈过那样的苦日子。所以,我才拿我们的归顺跟他们做交换,向他们要西埃。斯木一家肯定是回不去了,我本来就有资格继承那里!我们的父亲,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痛苦,也不在乎你我的死活。”说到这,休伦的情绪开始激动,他两眼发红,嘴唇有些哆嗦。“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你和妈妈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想给你们一个家,一个能在家族里抬得起头的地位。”
依曼鼻子一酸,想起这些年和休伦相互依偎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时光,煎熬的时光。休伦也曾为她们遮风挡雨,在这个险恶的世界左右逢源,为家人求一个栖身之处。
“你不应该事事把我蒙在鼓里。我已经长大了。你该告诉我的……”依曼哽咽着说。
“我实在没有想到,老祖母觉得我们的归顺远远不够,她要求你为帕蒂家做事,默礼布置好的那些安排我都知道。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最爱,最重要的人啊!我没办法接受!要把你像物品一样送到别的地方……”休伦轻轻放开依曼,直起身看向远处沉沉的黑暗,“我宁可不要西埃!我会想别的办法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
“所以,别去焰隐了,跟哥哥回家。哥哥想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