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在桌上趴着,连抬头的心力都没有。国语课老师不太管课堂纪律,真嗣得以安静盯着桌面,没被喊起来。
这节课学的“庄周梦蝶”,是老师非常喜欢的邻国典故。她滔滔不绝讲着背后的故事,真嗣也在朗朗讲解声中闭上了眼。
从东京回来,已经快要半个月了。
和薰在水族馆一别后,对方真的如同他所说不再出现。
真嗣甚至记不清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的家。那种迷糊的感觉和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很相似,也算是解释了绫波和薰都提到过的“重构”世界吧。
就在这节课前,他还给绫波发消息问这件事。她没有和薰一样消失,得知他们的分别后,屏幕那边沉默了很久,才答非所问地反问一句:“这样的世界,碇君不能获得幸福吗?”
幸福,到底什么样才算评定标准呢?
这个问题真嗣早就追问过自己,于是他没办法反驳绫波的话,只好哑然地盯着消息看了半天,选择了已读不回。
没有使徒的世界,不需要驾驶EVA的世界,大家有着自己新生活,得以从心之壁中解放自己心灵的世界,他早早在排球比赛中,下过要好好努力,认真生活的世界——足够坚韧,去应对一次再度发生的分别。
这也是薰之所以出现的原因吧?
庄周梦蝶,蝴蝶梦庄周,大梦一场,谁能真正说清梦里的是真是假呢?
真嗣虽然失落,回来之后也依旧要上课补落下的学业,参加社团关于比赛落败的复盘。乌野的大家都训练的非常投入,特别是得到下一次比赛的通知后,晨练时齐人的时间都早了半个小时,简直是攒足了劲要一雪前耻。
是了,时间依旧在往前走,即便真嗣还有些提不起精神,但他已经不再去想世界的真假了。
“要是有一天醒来,又回到那里怎么办?”
真嗣顺着声音抬起头,教室不知何时空无一人,和自己搭话的人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是每天早上会在镜子中见到的熟悉面容。
不,也不完全一样,比起镜子里,更像记忆中的自己。
十六岁的碇真嗣盯着十四岁的自己,盯着那无意识皱着的眉头,心里的疑惑像泡泡冒出,慢悠悠飘到半空,炸开很轻一声啪叽。
我曾经总是这副表情吗?
对这个事实感到些许意外陌生的同时,他后知后觉,不知何时,自己关于过去的事情想的越来越少,也不再那么感到动摇。
或许这算是一种成长吗?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得不再次接受薰的离去。
而现在,要告别的人轮到自己了吗?
“……那也没关系了,我会记得这里。”真嗣对着那双饱含忧郁的眼睛点点头,语气很认真地回答。
“醒来之后,梦会被很快忘记吧。这样也没关系吗?”十四岁的真嗣一边追问,一边不由朝他靠近,单薄的臂膀在动作间像一对打颤的蝴蝶翅膀,“无论认识了怎么样的人,拥有了什么样的生活,醒来之后也还是要驾驶EVA,要继续只有自己的日子——这样也真的没关系吗?”
真嗣没错过面对着哪张脸上皱的更紧的眉毛,以及那眼底闪烁着的未尽言。
再受伤也没关系吗?
再失去也没关系吗?
即便不是一个年龄,不在一个世界,他还是比所有人要清楚自己到底在发问什么,又真正想要了解的什么。
真嗣再次点点头,语气比刚刚还要笃定。
“嗯,没关系。”
十四岁的碇真嗣眼里依旧满是犹豫怀疑,他坐直了身子,没有对这个回答做出反应,也没有再开口。
真嗣还想说点什么,走廊上就响起了铃声,那铃声层层叠叠地涌入教室,越来越大声,震得耳朵发痛,直到他不得不想要伸出手想要捂住耳朵——
手抽起这一下使得他原本被托住的脑袋落空,“嗵”的一下砸到桌面上。真嗣吃痛睁眼,同学们的身影重新填满教室。
是梦吗?带着困惑眨了眨眼,还没想明白,有人叹了口气。
“这个学校还是爸爸给你安排的吗?”碇真嗣站在他位置旁,原先梦中坐着的椅子正被它的主人往后靠着翘起前半,发出吱嘎声响,和这句话一样突然落到耳边。
真嗣默默松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他确实还不想那么早送走自己。他看看碇真嗣身上有些宽松的衬衫,又低头看看身上的校服,心里那无名情绪愈发膨胀。
“不是,这是我自己选的。”在“自己”两个字真嗣特地念了重音,他边说边扫到老师板书下的“庄周梦蝶”四个字,心里忽发奇想,“你想看看吗?”
“看什么?”碇真嗣沿着他的视线看到黑板,没能明白这话题此刻跑向何处。
真嗣没有马上回答,他站起身,把书本塞回抽屉,然后拎起了挎包。刚刚那声铃是下课铃,国语课是最后一节课,这意味着今天课程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社团时间。
“一起走吧?真嗣。”喊自己名字的感觉有点奇怪,不过,真嗣还是克服了这点羞赧,朝碇真嗣点点头,“你不想看看我在这里的生活吗?”
最懂自己的永远是自己。真嗣的话很简单直接勾起了碇真嗣的好奇,他没多犹豫就跟上了穿着校服的自己。碇真嗣一言不发,看着要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身影熟练穿行在陌生校园的心情非常复杂。
真嗣边走边留意着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做好了回答各种问题的准备。但一路上,十四岁的碇真嗣只是跟在他身后,安静的像个影子。
他们走到运动馆外,室内的排球落地声透过高墙隐隐约约落到两人耳边,真嗣把手握上门把,不知为何有点紧张,掌心沁出细密的汗,这种心情叫他想起来转学来的第一天傍晚,他为自己的行动感到犹豫,迟迟无法敲响那道门的场景。
当时,如果不是日向他们刚好出门,他真的还会回到这里吗?
“呀——真嗣你来的真快!”这走神片刻,肩上一重,柔软的橙色发尾跟着搭肩的动作蹭到真嗣脖子边,“走吧,今天也有模拟赛要打!”日向一如既往的积极,他握上门把,推着真嗣一起打开了门,随着这个动作扑面而来的,是骤然清晰的室内排球腾飞破空声。
真嗣朝日向笑了笑,主动拿过日向的包:“我来放吧。”在日向的道谢声里,他的余光偷偷越过对方肩头,看向停在门口的碇真嗣,那张脸上的忧郁神色都被此刻的踌躇和惊讶冲散不少。
见状,真嗣不由笑得更深,他轻咳一声,往门边走,边放包边勾过除了自己没人能看见的这位来客。
把人拉到场边,真嗣便进行起日常训练。没多久,乌养教练就吹响口哨,示意进行今日的模拟比赛。真嗣站到位置上,忍不住去看场外的碇真嗣,那总是皱起的眉眼,被眼前一件件新奇事物冲击的舒展开,甚至流露出几分好奇的神采。
这是属于自己的情绪,却很少能被自己如此直观地观察到它是如何在脸上表露。可要说陌生,好像也不完全算得上,因为真嗣是能明白,此刻露出那样表情的面容底下,心脏正因为什么激烈跳动。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己第一次进入排球馆,站在场边看场上进行比赛的心情。
比见到十四岁的自己出现在面前,这样错时空体验相似情感的瞬间,反而更叫真嗣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