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告诉我,生不出来儿子的女人和刚出生的女孩,都会被丢在那里。”她在山地之上走得极快,“你不要过来了,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你的爹和哥哥?”
阿四点点头,不知道是谁给她扎的发丘,枯黄的头发像被揉在一起的秋茅,不听话的炸着毛。
程离觉得她这番话说起来实在是奇怪:“那你为什么敢上来?”
听到这句话,阿四轻轻地笑了,她牙齿生的白,笑起来倒是十分机灵可爱,不似那个在家里端茶送水的木纳小女孩。
“因为我不怕死啊。”她转过头来望向程离,笑容更加灿烂,“我再大些,要是生不出儿子就会死的,反正我怎样都会死的,来得早和晚又有什么区别呢?”
程离并不把这句话当作童言无忌的笑言:“人应该都是害怕死的。”
“不啊,我不怕。等我死了,我就变成鬼飞走了。”
她双眼之中似乎没有一点情绪,但是有隐隐压抑不住的愤怒,她又开始玩起了那个叶子,双腿迈得飞快:“你跟我来吧。”
阿四连着一道羊肠小道不断奔走,也不知道路过了谁的野坟,她又从人家坟头草上拔了几颗野果子递给程离:“这叫山捻子,坟头上的才最好吃。”
程离尝了尝,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阿四奔走的道路和灵蝶所在之处越来越重合,程离心生疑惑。
阿四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她在前面不停地跑着:“娘告诉我,如果我再不去,她就会饿死了。”
“她是谁?”
阿四顿了顿:“我不知道,可能没有名字吧,卖过来的时候都说她是青楼里勾引有妇之夫的贱人。”
“她丈夫花了二十两买的她,讲价前是三十两,若不是她成了跛子,又伤了脸,价格估计要更贵。不过二十两也不是一笔小钱,索性就叫她银子了,不过她说她从前也叫银姬。”阿四很疑惑,“青楼是什么地方?我看那些男人一说到这个就笑。”
“……”程离道:“青楼,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还有,干嘛叫银鸡啊?不叫金鸡?听起来值钱些。”
程离叹了一口气,于空中为她比划了那个字,阿四突然羞红了脸才道:“喔喔,原来是这样,娘还没教我认完所有字嘛!”
日光渐渐下落,影子也被越拉越长,越往上走,水汽露气越来越重,林叶越来越茂密,山林之间的鸟儿归巢,而云纹观,已经在眼前了。
云纹观在山顶处开辟了一块不小的地,周围的树木上连着红色祈福的丝带,三个古朴大字以金漆写下,如今虽然十分斑驳,但不难猜测刚修筑之时的大气。
道观两旁的镇兽脚下已生青苔,看似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来修缮了。
只不过那尖顶之处以琉璃作塔,汇聚着四面八方的日光,如同一面永不沾尘的镜子一样闪耀。
阿四轻车熟路地走近那个道观,程离突然感觉到一丝飘忽不定的幽魂,再等她一感知,她似乎觉得那一座道观都散发着阴狠的怨气。
程离停下步伐。
“你找的人死了。”她拦住阿四,“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活人。”
程离和普通的修士不同,她是纯阳之体,比一般的修道之人更能感觉到阴气的波动。
她清楚的明白,那里面没有一个活人。
阿四对她眨眨眼睛,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似的,呆呆问:“真的吗?难道都死了吗?”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依旧是没有流露一点情绪来,只是问道:“死?到底又是什么呢?”
难道还会比活着更可怕么?阿四只知道自出生以来,娘就没有受过什么好的待遇,或许是女人天生就该如此,待在厨房烧火煮饭一辈子,偶尔出门不过是去河溪口浣洗衣裳,天生比男人低一头,只算得了半个人?
就算出去,也切莫叫别的男人看见了,必须要时刻跟在刘根水的身后,像是他的所有品,如同牵着狗一般。
女人,嫁出去就要不停的生儿子,如果是女儿就将她们溺死抑或是坑杀于塔中,她突然想到那个塔林,心中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恶寒来。
如此循环往复,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活着。
阿四每天夜里都在对上天祈祷,若是有一天可以一觉睡醒就死了该多好。没有被打的痛苦,不用受饥和寒,也没有干不完的活,听说人死后要是多做善事可以升入仙境,少在阴曹地府受苦。
她恨恨地想,这渡口村里每一个欺凌过她的人,往日都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如此,她的心便又舒畅了些。
可是当她看见了程离,一个白衣飘飘端坐着如谪仙一般不沾尘的女子,她坐在根水的旁边吃饭喝酒,也没有人敢对她不敬!
阿四不由得看呆了,难道并非是所有的女人都该如同猪狗下等人一般的活着?她们可以吃得好,穿得饱,甚至还能向程离一般,无拘无束地走着?!
她想起同村那个连姐姐,据说被卖来渡口村的时候才十二岁,有时候她会给自己讲一点外面的故事,说她的故乡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水田里稻禾青青,小时候她就坐在田埂之上,看哥姐摸鱼抓虾。
可是这里,女人最好不要随处走动,也不要光脚下水,因为脚是不能随便给男人看的。
村里有太多单身汉,不要一个人落了单,他们看女人的眼色就像一匹狼见了肥肉,沾着味就来了。
而程离,竟样样与她们不同!阿四不禁想,等自己长大了,到底有值得了多少两银子呢?是不是如同程离这样美丽的女人,又要贵些?
可是不管怎样的女人,生不出儿子,都要死的,因为她们没有这个生儿子的运,自然也没有命活下去。
毕竟像银姬这样美丽的女子,生不出孩子最后的结局也莫过于死亡。
她生的美,就像是山茶花一样,虽然来之时已经带着枯死垂败之色,但是模样依然是美丽的,带着惹人怜爱的凌虐欲。
牙婆告诉银姬的丈夫,本来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子,价格一定比现在昂贵不知多少倍,但是因为她是青楼出生,又和有妇之夫勾结不清,还欲图做人家的小妾想从青楼之中跑出去,便被打断了腿,成了跛子贱卖给了牙婆,而牙婆看她瘸了条腿,便开口只要五十两银子。
要知道牙婆要迷昏着人送到渡口村来,必须驾着马车翻过云纹山,因为这里出去只有那唯一的一条山道,看在和这个村子有多年的交情之后,才勉强给他又少了价钱。
银姬就这样被他那个丈夫买过来,耗尽了将近他们家中的所有钱财!
盼天盼地,盼个儿子传宗接代。
银姬告诉阿四,她才不是什么和有妇之夫勾结的青楼女子,她从前家中尽相为官,只不过因为一次牵连,家中男丁遭受流放,女子充为官伎,她本不过是想将自己赎出去,奈何奴籍难改,乐坊也并不放人!
阿四真的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什么是青楼,什么又是当官,流放,流放还能去哪?原来王朝这么大吗?边疆竟然还有五千里?
银姬的手和她们也不一样,娘的手在寒冬腊月还要去浣洗衣裳,又是开裂又是冻疮,她自己的手也如同鸡爪一般,又黑又瘦,而银姬的手据说是用来执笔拨琴用的。
这天下竟然还有女子能不干活?阿四实在是惊讶极了,不过银姬告诉她,虽然自己能不干活,但是所为之事却比任何事情还要下作。
可是阿四并不明白,她只想不干活就好了,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多么好啊!
但是银姬死了。原来她就这样就死了,只要受伤,只要吹风,只要吃不饱,穿不暖,就会死了,阿四想,她自己也许也离死不远了。
阿四轻轻吹响自己手边摘下的叶,木叶声音悠扬婉转,如同山间的鸟雀一般自在,而那云纹观的大门之后,再也没有扣门声了。
原来没有回应,就是死。
有鸟雀振翅飞过山林,天黑得越来越快,云纹观的阴气越来越重,连琉璃塔顶都不再辉煌,意味着日落将要来临。
那道观的门突然抖了抖,吱呀开了一条小缝,淡淡的光从缝隙之间投进去,似乎照在了一个人身上。
阿四高兴的瞪大双眼,却看见里面却走出来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