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不乏服此药而致瘫致死之人,前阵子,小女族中有人日日服五石散,残了双腿,只得在卧榻上终了余年了。”
周遭男子面上不显,却悄悄掖了掖宽大衣衫,双脚连带着木屐一齐收了回去。
沈羡见状,没有见好就收,笑吟吟地继续说道:
“还记得幼时我成日跟在他身后,母亲扒都扒不开,等及笄后再见,他便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我听闻,这人起初服用五石散,一时心觉开朗,体力强盛,以为它是不可多得的良药。”
“后来服用,便觉心中烦躁如火烧身,皮肤脆弱,易被擦伤。”沈羡刻意瞥了一眼那几人整齐的服饰,“于是褒衣博带,不着鞋袜,改登木屐。”
一旁太守沉不住气,连忙辩解道:“世人最善以讹传讹,可不能乱说啊。”
“此人便是我兄长。”
言及此,沈羡还真就凭空生出些伤感来,从袖中抽出一块锦帕,狠狠一甩,伸到帷帽里头,装模作样地擦拭眼泪,顺带发出些低声呜咽。
“我原是千般不愿提起此事,更是万般不愿承认此人便是我兄长的……”
“只见方才诸位提起此物,我便一时情难自控,这才冲动说了这些话。”
“我还记得,上一回见兄长,他舌缩入喉,成了个哑巴。郎中掀起他的宽衣为其诊治,只见他脊肉烂溃,脓疮满背,竟没了人形。他这般,与那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沈羡小声啜泣:“兄长,你被这五石散害得好苦哇……”
那位太守听了,顿时面如死灰,几度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以为这位女郎是存心吓唬他们,可如今细细感受,自己手脚发凉,心中却蹿着火……分明与她方才所言表征别无二致。
何况,一般人哪有这样大的胆子污蔑自己的兄长,又哪能演得这般悲痛欲绝?
“各位,我认识一位道术高强的方士,改日邀其来宣城为我们画符水,若饮下符水,一切病根便能斩除。”
方士?
沈羡哭声顿了顿,继续抽噎。
“我们……”
“我们还是清谈吧。”一旁有人默默附和。
“今日不辩了。”太守夫人兀然出声,视线大大方方地放到众人身上,“谈谈时局,如何?”
“前些日子,沈将军败了,一败涂地,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就像……他是存心如此一般。”
太守懒懒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们败得还少吗?”
“沈将军是故意败给成国的,而益州如今已彻底沦为成国的疆土,无论是西面还是北面,从今往后都只剩下一个成国。”
“夫人想说什么?”
“我就料想你不会明白。”太守夫人冷哼一声,“如今,成国西面占据益州,又攻下江水中游的襄阳,而一旦他们成功从大河北面南下,三路合围之势即刻形成。”
“成国君主有着统一野心,现如今路上还剩下哪个绊脚石,已经很清楚了吧?”
太守稍稍伸直了腿,不知为何,这番话反倒助长了他的勇气,如今他变得惬意了几分。
“近日来刘序这家伙不是吵着要率兵出征,攻打关中,收复洛阳么?那便让他来吧。”
他嗤笑一声:“此人年轻气盛,行事也不加考虑。前朝刚丢的长安洛阳,如今想着功毕于一役……怎么可能?”
“大人,我怎么从您话语中听出来些袖手旁观的意思呢?”沈羡隐隐有些怒意。
面对沈羡的质问,太守偏头,淡淡看她一眼:
“不然呢?”
“此等生死存亡的大事,您……”
太守啧啧称奇:“我很久没见过像你这般天真的人了。”
“维护江山,那是皇帝的事。再不济,再添个世家。”太守一摊手,无辜道,“要论世家,如今也不是我手握实权,而那些人有实权,却要拿着兵内部争斗,与我何干?”
“大人如今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耽于酒乐,坐拥无数田地,摘得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太守之位,不正是苏弘为大人挣来的么?”
“苏家掌权之人已经倒了,总该有人后继,否则,大人如今安稳不能长存。”
太守笑了,他仿佛在嘲笑沈羡的无知。
“世事无常,这些尊荣富贵本就难以久保,能有片刻安稳便已足够。这苏家庄园,能有一日是一日吧。”
“他日我若跌落尘泥,不会怨怼,随遇而安而已。”
他这般大言不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果真有济世的雄才大略,只是像个圣人一般不在乎这些虚物而已。
沈羡无端生出这样的恶意——如若她当即掏出苏家令牌,收走他们方才所拥有的一切,他们是否真的会像说的那样泰然自若?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大人不仅尸位素餐,名为宣城太守却全然对宣城百姓不管不顾,还对外敌入侵无动于衷。”
太守笑着点头:“毕竟我们清谈的依据便是《道德经》,正所谓顺其自然嘛。”
这不是顺其自然,这是得过且过。
“但老子亦有言,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太守缓缓阖眼,双手交握,道: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言下之意,便是即便他束手待毙以就死地,仍能称之为道德高尚……他无动于衷,但他心向往之。
沈羡说不出话来,太守却是若无其事地睁大双眼,朝众人抱歉道:
“瞧我这记性。诸位何时空闲?届时我去请方士来为我们画符水啊,包治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