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鸭汤。”楚南星抢先回道:“屋里有碗,你盛一碗尝尝,可好喝了。”
月朗进屋拿碗,等林嵩剖好了鱼,才从屋里走出来。
“这大早上,要吃的这么丰盛。”
月朗端着半碗鸭汤,蹲在楚南星身边,轻声道。刚才他进屋,见条案上摆了好些处理好的菜,数了数,加上鱼还有酸鸭汤,都有十道菜了。
楚南星的脸先往月朗那边靠了靠,停了一会,才张口低声道:“阿公准备,吃吧。”
月朗晃了晃手里的鸭汤,“这阿公跟锦姨一样,见着你了,满汉全席都得整出来。”
楚南星把手里削好的芋头,丢进水桶里,“喝完了,进屋帮忙。”说完提着桶里的芋头进屋了。
“哥。”
月朗蹲着挪到商陆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这阿公是何人呐?看着好像不止是海川旧人。”
商陆起身拿过立在门外的扫帚,把方才削下来的芋头片扫堆起来,“我听钟爷说起过,南星的父亲幼年有过一位木匠师父。”
月朗,“那位木匠师父,便是这位阿公了?”
商陆摇摇头,不确信道:“这不一定。据钟爷说此人有些孤僻,喜独居,不喜见人,也不待在海川,只偶尔来海川小住一段时间。”
“那如果是这阿公,就是楚南星的师公了。”月朗喝完鸭汤,甩了甩碗,“哎,楚南星父亲的画像,万倾楼里有吗?”
商陆找来一个簸箕,将芋头皮装了,“好像没有。锦姨见过他父亲,你让锦姨给你画一张。”
月朗摆摆手,“我就是有一点好奇,这楚南星跟他父亲是有多像,阿公一眼就认出来了。”
商陆颠了颠簸箕,走到门口,把簸箕放在门外,“那肯定是极像的。锦姨不是说过了么,他跟他父亲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月朗,“钟爷还说他更似他母亲呢。”
商陆走到右侧檐下的石缸里洗了手,听了月朗这话,觉得有些好笑,“合二人精血所化,样貌上自是二者兼有相似。话说你不是见过他母亲么,不记得了?”
闻言,月朗翻了个白眼,两手摆出一个虚抱的姿势,“我那时还个婴儿呢!记得个鬼啊!”
商陆笑了起来,“锦姨说的呀,我哪知道你当时才那么大一点儿。”
月朗斜着眼将商陆瞅了又瞅,最后一句话没说,扭身进了灶房。
“阿公,有事要说吗?”
从吃饭时,楚南星就发现林嵩总是欲言又止地频频看向他,每当他察觉了,林嵩就会立即收敛脸上的表情,热络地给他夹菜。
“啊……”林嵩先是盯着楚南星看,脸上慢慢浮现局促的神色,不知顾虑什么,又移开目光,盯着面前的桌子犹疑了一会,才有些语无伦次道:“啊,有,是有……”
楚南星没再继续问,只是盯着林嵩,耐心等着。
过了半晌,林嵩再次将目光转了过来,局促的脸上,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他轻声,且缓慢,以商量的口吻道:“回来了,要不要去看看你母亲。”
楚南星万没料到让林嵩苦恼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感到诧异的同时,还有些许的不解,可是不待他问,林嵩便又慌慌急急地解释起来,看向楚南星的那双眼里,满是谨慎小心,似乎很担心楚南星会因他说出的话,感到不愉快,甚至是生气。
“本不愿打扰你的生活,但这次机会委实难得,我就想着,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她吧。看见你好好长大,她看见了一定会高兴……”
许是提及到故人,他的眼里积起了泪,话到此处,情难自禁,声音微有颤抖,“真没想到,老汉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阿公。”
见林嵩这幅情动的模样,楚南星很难不被其触动,伸手搭在林嵩放在桌面上的手,“她是赐予我生命的母亲,我又有何理由不去拜见她呢。”
林嵩迭声应了数声“好”,用袖角擦去眼角的泪,激动地道:“我去准备准备,你坐着,很快就好。”
林嵩应该是早有准备,因为他只是进了趟灶屋,转瞬就拎着两个篮子走了出来。
“好了,我们走吧。”林嵩把两个篮子放在桌上。
楚南星看了看篮子里的东西。一个篮子是香烛纸钱。一个篮子是饭菜,一碗酸鸭汤,一小碟黑酱,还有一块烙饼。
“这是什么?”楚南星指着那小碟子问道。
“这个啊,旧时海川有几家会在夏至这天晒酱,有了这个酱,平日里炒菜都不用搁盐,挖一勺酱就可以了。”
林嵩拿来两张白布盖在篮子上,听楚南星问,便将那小碟从篮子里端了出来,“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最爱这个酱。许是有了孕,行事也奇怪起来,就说这个酱,你给她端到面前,她一口不会尝,非要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尝别人家酱缸,还非得要用手指蘸。她平日就爱吃饼,有了这个酱,一日三餐都是用饼蘸了酱吃,不然就不吃东西。”
说完,林嵩将那碟酱递向楚南星,邀请他也品尝一下,“你尝尝。”
楚南星用食指蘸了一点,试探地在舌尖碰了碰。咸味先一步冲了出来,抿嘴又细品,发觉咸味中带点辣味,不由又多蘸了一些,这下咸辣的味道登时盈满口腔。这是一种很新奇的味道虽然酱主体过咸,但那股辣劲,却让人忍不住一尝再尝。
林嵩满意地看着楚南星又蘸了酱放进嘴里,又对商陆跟月朗邀请道:“你们也试试。”
看着楚南星一试再试,月朗早就馋了,当即就用食指挑了一坨,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酱甫入嘴那一刻,他皱起了眉头,旋即又舒展开,瞪着眼一脸惊奇地感受着嘴里的味道。
商陆也试了,从他脸上微小的表情来看,显然这酱不符合他的口味。因为他没和月朗一样,再试第二次,默默地擦干净了手,静静地看着楚南星和月朗,对着那碟酱欲罢不能。
一切准备停当,林嵩领着他们出了门,一路下坡、上坡走了许久,走着走着眼前陡然一亮,就像是于幽暗狭窄的甬道中走了出来,出口外是一片广阔无际的天地般。
出现在几人眼中的一大片只生野草,不长一棵树木的广阔之地。
林嵩见此,停下脚步,指着这片荒草地,略有些兴奋道:“这地方原先是海川的晒谷场。也不知是个什么原因,天生不长树木,是个天然晾晒的好地方。除了晒粮食外,海川哪一家有喜事请客,席也在这里摆。因为没有树木的遮挡,这里也是看星星、月亮的最好去处。”
楚南星看着眼前一笼笼密匝的半枯败的藤草,实在很难在脑中还原出,它曾是晒谷场的样子。
林嵩拉过楚南星,指着小路前头,荒草地的偏角,“你母亲就在那里。”
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坟茔,一杆长枪插在墓碑侧畔,墓碑前有一条石头长几,矮几的右上角立石瓶,瓶中插着几支半谢的花,碑上刻有遒劲有力三个字。
————楚云容。
楚南星站在坟前,盯着墓碑上的楚云容看了半晌,蓦地道:“原来我随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