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知道的。此事十分轰然,那怕过了数十年,但凡提起莫家,必然会想到这桩骇闻。”
商陆说完,转念一想,林嵩突然提及莫家这件往事,莫非当年那十七位长老,俱因人傀之术而亡。但他知道的,或是在中州流传的说辞,那十七位长老,是因地精凶残滥杀之祸,引咎自裁的,更准确的来说,十七位长老是被逼杀的。
随后,他有些不确信地问道:“那几位长老之死,是因为人傀么?”
林嵩闭了闭眼,以此当做点头了。
商陆愕然,“这件事已然成了绝密,中州几乎无人知晓。阿公你是如何知道的?”
林嵩,“我不是说过了么,早年我是木匠。高门大户要桌椅板凳,小门穷户也同样要桌椅板凳,为了一口饭吃,我一年到头都住在别人家里,几十年如一日,做的桌椅板凳多了,见到的,听到的也就多了……”
说着他的话陡然中止了,浑浊的眼直直望着前方,双眉微微拢起,唇微张开,随着回忆行到深处,一声低弱的长息,徐徐从他嘴中吐出。
只听得他语调悠长,又滞重地接续道:“那时莫家有女要嫁,莫家请了八位木匠置办家具,姑娘出嫁的日子定在第二年,我在莫家待的时间自然就长了…… ”
他微顿了一下,将掖在腰间的烟枪又摸了出来,攥在掌心摩挲。
“说起来,在这中州恐怕没几人知晓千机门是为谁所害的吧。”
林嵩说并未那般确信,反倒是另有深意地拿眼瞟了一眼商陆。
商陆略侧过头,不与林嵩对视上。
林嵩和蔼一笑,有些卖关子道:“想必你已经猜到了,这千机门与莫家,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啊……你知道你嘴里的那种人傀要怎么练成么?”
商陆摇头。
“分魂术啊!这法子不仅恶,选用的材料也刁钻,非得是修者不可,还需得有点道行的,不然可挺不过这分魂术。”
林嵩做出一个不忍的表情,“把一个人的魂魄活生生从躯干里剥出来,再随意安置到任何器皿上,只要是带血带肉都可做器皿。后来呀,这分魂术中又衍出一术,叫做裂魂,便是再这剥出来的魂中再剥一次,就似将一件物件劈开两半儿那样……”
商陆听了惊骇的下颌都合不拢了,双目睁得浑圆,整个人好似少了魂魄般的僵呆住了。过了许久,才徐徐回过神,磕巴道:“能,能,施行,此术的人,定是大能者。可,即便是灵力深厚之人,又如何能确保,剥出来的魂能活呢?”
林嵩叹了口气,摇头问道:“听说过百物生这味药材吗?”
商陆皱眉摇头。
“那,双子蛛呢?”
商陆惊诧道:“双子蛛!”
“你们现在只知它是天底下最毒之物,可惜你们不知道……”
林嵩语气十分惋惜道:“在很早以前,它是救命的药。医师用它炼制入药,就算人到了阎王殿,也能捞回来,但后来啊,它就成了助纣为虐的毒物啦。为什么叫双子蛛,是因为裂魂术分剥出来的残魂,也能安置在器皿上,且两个残魂的记忆只能记住彼此,也只对彼此有感应,就像是同生的双生子一样,故此它才叫了双子蛛。”
商陆眨了眨眼,“那人傀身体的命牌,又是怎么回事?”
“人之将死时,头顶会冒出一团白雾,据说那就是人的魂魄。剥魂自然是要等人快要死的时候剥,可一个壮年,且修为不错的人,是不可能轻易就死的,所以就需要点手段。用双子蛛将人折磨到死去活来的时候,血会滴下来,滴进事先放好的木盆里,等剥魂结束后,再将这盆中的血催入木盆本身里去,待选好安置魂魄的器皿后,再把这木盆劈开,制成合适大小,写上与原主相关的字,随那剥出来的魂,一道儿放进新的躯体里,这样一具人傀就算完成了。”
林嵩说完,吊着眉,眼中浸满痛惜与怜悯,“你想被人如此折磨,血里面不止有恨,更有对生的渴求,这两者结合就是吊起人傀的傀线了。”
商陆蹙着眉,一知半解地听完,心里又冒出新的困惑,“阿公,怎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这就与千机门和莫家十七位长老有关了。这人傀炼制出来一批,总得要试用,才知道堪不堪用……”
林嵩说着顿住了,眼底划过一抹躲闪之色,眼珠转了几转,忽然放弃继续长篇大论,简洁明言道:“总之当年莫家选中了千机门作为试用对象,而后又因为事发,遭众多仙门围攻,莫家长老为保莫家生息不绝,当着众仙门亲手毁去了人傀,那参与炼制人傀的十七位长老也因此而死。至于我为何得知,因为当年东窗事发后,那些仙门几乎杀尽了半数的莫家子弟,其中自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工匠了,我腿脚快,跑的也快,侥幸活了下来。那既然活下来,那我就想知道,为何平白横遭此难。莫家人傀这一事,当年闹得可谓沸沸扬扬,简直无人不知啊。”
“那为何现在无人知晓?”
“因为那些知道真相的仙门,也死绝了啊。”
“啊?”商陆闻言怔愣了一瞬,旋即追问道:“他们是谁杀的?”
“你这孩子,问的什么话!”林嵩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语气里却有遮掩之色,“这,这能有谁,能杀那么多仙门。你不也知道,中州的仙门有过一段灰暗的日子么,自然是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人都没了呗。”
商陆摇了摇头,坦言道:“阿公,你没把话说全。”
林嵩横了商陆一眼,随后一边起身欲走,一边赶苍蝇似地道:“不说了,不说了,天也亮了,你回去眯会吧,我要去忙了。”
商陆知道林嵩不愿再说,也识趣的没继续追问,起身微微搀着林嵩慢慢站起身,“阿公,这一大早要忙活什么去?”
林嵩,“前些日子,我托山下的人孵了窝小鸡,算来日子该到了,我去拉几根竹子回来,编几个鸡笼放屋里,不然这山里的冬天,放屋外养着,鸡崽都得冻死。”
商陆扶着林嵩一路走到门口,“那我和阿公一起去。”
“你们不来的时候,日子我也这么过,几根竹子而已,阿公还拖得了。”林嵩推开商陆搀在他臂弯上的手,满脸慈爱道:”一宿没睡,天又这么冷,回屋里眯会暖暖吧。”
见此,商陆不再纠缠,顺从地放开搀在林嵩臂弯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那阿公有事再唤我。”
林嵩从门后的墙上取下砍柴刀,在商陆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关切道:“赶紧回屋吧,别再冻坏了。”说罢,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商陆看着林嵩从他们之前上来的路口走下去,又在门口略站了站,这才转身回屋。其实,他心中压着事,是关于方才林嵩话里故意掩去的人。
“回来了……”
刚推开门,听见动静的楚南星就欠起头,眼都没睁开,只是凭着感觉冲门口的方向问道。
商陆暂且搁下满腹的困惑,快步进了屋,站在床前,“阿公让我们再睡会。”
楚南星闻言,立即掀开自己的被子一角,“我被窝暖和,一块儿躺会。”
睡在他侧旁看似熟睡的月朗,扯着被子翻过身,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蜷在床边。
商陆瞟了一眼,也没想着拉一把快要从床上掉下去的月朗,快速地除衣脱鞋就上了床。
早在听见商陆脱衣的声响时,楚南星就往一侧挪了挪,给人腾个能躺下的空余。
“听见你和阿公说了好久的话……”
商陆甫一躺下,楚南星立即就靠了过来,还未完全挨近,就被商陆身上的冷气刺了一下,朦胧的大脑霎时清明了几分,“商哥,你在外面坐的都快结冰了。”
商陆伸手抵在楚南星肩上,阻止他挨过来,“我身上寒气未散,你先别靠过来。”
“我身上暖和,给你散散寒气。”
楚南星却是不管那许多,直接一把抱了过去,许是担心商陆再阻止,他甚至把半身挎在商陆身上。末了还用委屈的腔调,彻底将商陆软化了,“哥,眼睛疼,困……”
商陆闻言直接将楚南星往怀里搂了搂,“那就这样睡吧,我也眯一会。”
“嗯……”
楚南星看上去好似又睡了,但搭在商陆胸膛上的手,却是不老实。
“哎哎哎……”
商陆一把抓住楚南星顺着领口钻进衣服的手,起初他是没想管。楚南星睡着后,有个瞎摸的习惯,而且一定要摸到顺手的东西后,他才会停下,然后抓着这个东西睡,这一点或许他本人都不知道。他与楚南星同床没几次,这个癖好却已被他得知,只因哪怕每次不是同一个被窝,半夜楚南星的手总会在他脸上作乱,最后他不得以,便将人的手攥住,楚南星这才老实了。
而这次,楚南星不止将手伸进了领口,更而甚至他还往下摸!
“老实睡觉!”
商陆顶了顶靠在右肩上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随后便想把楚南星的手从衣服里攥出来。
“嘿嘿嘿,给我摸摸嘛……”
装睡被戳穿,楚南星挣了挣被商陆钳制住的手腕,不死心地还想继续摸,“商哥这肌肤被寒气一染,不温不凉的,触手好似一块玉,皮肉又紧实……”
商陆飞快松开攥着楚南星的手,改捂住他预备大放厥词的嘴,妥协道:“摸摸摸,给你摸,别说话了。”
“嘿嘿嘿。”
楚南星心满意足地憨笑几声,随即手毫无顾忌地商陆衣服底下放肆游走。
商陆起先被他摸得不自在,浑身都紧绷着,渐渐地许是身体回暖了,倒也习惯了,思绪慢慢地又回到进门前之时。
他所知的千机门灭门的元凶,与林嵩说的有出入。其实就连族中恐也无几人知晓,他父亲曾与五绝互为好友,后又断交。他不知道父亲与五绝此前还发生过什么嫌隙,但父亲与五绝真正分道扬镳之时,正是千机门被灭之日。
因为灭了千机门的人,并非莫家,而是五绝。可这一点,似乎中州也没有记载,只是写着千机门无缘无故横遭灭顶之灾。
还有莫家人傀的秘诀,那么多仙门怎么可能只字片语都留存不下来。如今回过头细看,那时的五绝是犹如中州的天一般的存在,他们要天黑就黑,要落雨便落雨。
而且剥魂如此凶险一术,施行者定然是个绝顶高手。在那个时间里,只有五绝璀璨生辉。
林嵩对人傀的炼制之法,简直如数家珍,讲说的头头是道。他说只是听来的,可这般详细,岂是听就能听来的。但好在也给他提供了一个线索,既然人傀出自莫家,那他便揪着莫家刨根下去,总会挖出些东西来。
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一点。
不论林嵩说的人傀炼制之法是否真实,眼下他别无旁证,权当真实来看。隐世的人傀再现,而当年莫家的人傀也许出自五绝的手笔,那么五绝是不是还有人活着,毕竟有详细记载死亡的只有三人。
鬼菩萨死在千机门,众目睽睽之下。
柳二娘和朱天广死在莫家,死在十七位长老自戕之日,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鬼影和笑罗汉,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好像并没有明确的记载,只是众人在记忆里,他俩似乎是死了……真的死了吗?
这一点似乎从未有人深究过,那么这俩人的死,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浸入人们的大脑里的?
…………不清楚。
商陆抽丝剥茧般的往深处想,愈想心愈惊,渐渐疑问转化成了肯定。
如果五绝当真有人未死,那么活着的是一个,还是两个。舒颜会是他们的手笔么?莫家现在还与他们有牵连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楚南星!”
商陆正神游天外,冷不丁脖侧一痛,尚还未反应过来,脖上又传来湿热的触感。垂眼,楚南星顶着他懵然的目光,光明正大地伸舌又往他脖上舔了一口。
商陆登时僵住,只觉楚南星的舌上好似生了刺,刮得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乱七八糟的思绪霎时回归正位。
见他呆住了,楚南星脸上扬起一抹不怀好意,重重地在商陆脖上咬了一口,最后成功地听见商陆那一声饱含复杂情绪的低吼声。
制止之意有,兼有几分羞,还有几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