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像是一汪湖泊,门中弟子便是水中游鱼。即使鱼儿灭绝,但过了一个冬,或是一个夏,湖泊又悄然冒出新的生灵,像是蒲公英的种子般,鱼儿随着一阵风,再次填满这汪湖泊。
如果今日初桐没有站在这里,即使她还活着,她与那湖中的游鱼也没什么两样,初家的掌门令,也并非只要她一人。仙门的下一任继承人,向来是能者居之。
仙门的少公子,除去掌门的偏爱,更至关重要的,要获得门中长老的认可,只因这些长老,他们是一坛一罐,是可以作为绝处逢生的水。
一条鱼儿没了,还有下一条,只要一汪湖泊还在,水中的鱼儿就没什么不同。
楚南星是不懂这些的,世间的丑恶,他看的也不少,但仙门间的这些心照不宣的弯弯绕绕,与他家有很大不同。白乘风是个很温柔,却又很有脾气的人,对各仙门默然于心的规矩,虽不置一词,可也不觉得正确,在他的认知凡是用心教导的孩子,那有不成材之理,况且,他的孩子本来就不差。
从过往的信件中能看出,白乘风对楚南星的态度,大抵就是,“这是我儿子,我的位子不给他,还能给谁!”
也可以从后面渐渐减少的信件上,能看出白乘风的态度。我家的孩子,凭什么事事给你汇报。
所以,楚南星是不懂这些的,白家的长老显然已默认他是下任掌门了。
两拨人凝滞的气氛,并未持续太长,在楚南星思绪尚未轮转一圈时,就见那蓄着黑须的男子,冷硬的脸上硬生挤出几分柔和来,佯装出几分意外之喜,几分紧张,迎到初桐跟前,“万幸,万幸,平安回来了。”
随着他的话一落,那老人抖了抖袖子,将一只手横挡在腰前,一只手拄着木杖,向前点了一步,他人却依旧站在原地。他这一点,仿佛是暗中下了什么命令般,那群站在他背后的初家弟子,倏尔转变了表情,纷纷带着紧张,关切、欢喜的拥过来。
于是剑拔弩张的两拨人,转息弃甲倒戈,又成了同个宗门的师兄弟。
看着那无所波动的老人,楚南星似乎想出了点苗头,可还未成型,便被那老人的一句冲了个了然无迹。
“回来了,很累了吧,先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
像是个心系晚辈的长者,看着满身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晚辈,只想让她好好睡一觉,就像在说今夜无事有他,你们只管睡吧,恍若之前的漠然冰冷,只是楚南星的错觉。
初桐朝他走过去,尔后越过他,继续走向无灯暗黑的屋舍,只在擦肩过时,丢下一句,“用最好的药,把初常救回来。”
她不再唤常伯,冷漠地叫着他的名字。
看着初桐的身影渐渐隐进黑暗,白知礼无端生出些难过,为眼下的初桐感到难过。
“哥……”白知礼靠在楚南星身上,盯着初桐远去的背影,极轻道:“她没有爷爷了。”
蓦地,楚南星像是被一支无形的箭矢击中,不可名状的情绪在身体里扩散。他猛然想起来,初桐也没哥哥了,她的两位哥哥,是为寻他们父母死亡的真相离家,从此与她天人永隔。
白知礼将脸埋在楚南星的臂膀上,轻轻吸了吸鼻子,“她的常伯也快不在了……”
楚南星尚未完全接受初舍行已经死了的消息。毕竟初舍行可是中州四大仙门中行二的掌门,就算比上不足,但比下那绝对游刃有余,这样的人物就这样猝然死了,听起来未免儿戏了些。
而且他之前还见过初舍行,短短不过一月,一个健康的人忽而就死了,不论怎样看,都觉得有些像是在作假,可初桐,以及白知礼的态度,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人确实是死了。
他虽觉得这个满腹心计,明里暗里算计他的老头不讨喜,但没道理不讨喜的人,就得去死吧。
可……怎么就死了呢……
待人群都已散去,那老人才抬起脚,走到楚南星跟前儿,“少公子,今夜还要下山去?”
楚南星在老人抬脚那一刹,便将白知礼挡到身后去,眼下闻言,警惕地盯着老人,口气不善道:“怎么,不让走?”
“少公子,误会了。”老人此时面容完全柔和下来,瞧去竟有几分慈祥。“老朽只是担心,夜黑山道不好走,想让少公子在此,歇息一晚,明一早再进城。”
听完,楚南星用怀疑地目光看了一眼老人,随后又朝他背后瞥去。之前融进黑夜的屋舍,现在已亮起一盏盏明亮的灯火。收回目光,看向一侧的商陆,“商哥,你觉得呢?”
商陆想着今夜的双凤城大抵不安生,就算他们有初家给的令牌,估计也进不去城,与其在荒野对付着熬一宿,何不如捡个现成的屋子住一宿,凭着楚南星和白知礼的身份,量这位长老也不敢动什么心思。
于是点头道:“那就住一晚。”
楚南星正过头,看着眼前的老人,”那便多谢了。“
“请,我让人给少公子带路。”
老人说完微侧身,立时就有两名初家弟子,提着灯笼走上前,到了楚南星近前,两人左右分开站立,造出一种夹道欢迎的架势。
楚南星正要提步,就听见那老人忽又开口道:“商公子请留步,老朽有话想与供磋商。”
于是立即将步子缩了回来,一言不发地盯着老人看,浑身明晃晃的写着,什么话,给我也听听的蛮横之势。
老人见此只是纵容地一笑,挥手让那两名初家弟子退了下去,尔后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问道:“素闻公子与莫家有生意往来,我这儿也有几件货,不知公子可看得上?”
他的话没有直接挑明,可商陆却是即刻便领会到其意图,只因为他提到了莫家。莫家是制傀大家,傀儡不是做一具,就成一具,即使他家是闻名的傀儡大家,制傀能成三分之一,已是万里挑一,所以莫家需要很多很多的尸体。生意便是如此,有需求,就有供给。
他族做的生意,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凡是能赚钱的活儿,他们都是能做的,所以买卖尸体这类难登大雅之堂,甚至有悖伦理纲常的生意,他们也做。
但他们也是有道德的,并不会作出挖坟掘尸的勾当,只是像是收购生丝,菜油这般,四处走访询问,若有人卖,他们便买来,再转卖给莫家,也有路边,荒野捡来的。
太平年岁里,路边,荒野无人认领的尸体少有,也无人有收藏尸体的癖好,所以这老人说的他手里的几件货,大概是他们最先遇到那处战场上牺牲的初家弟子。
他大概也明白了老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旧主已去,以今夜为分割,曾经的一切都成了旧时,他需要为新主谋划新的利益,以助新主的位置能安稳下去。
虽生意来者不拒,但需要待价而沽。
商陆,“初长老,我族的生意虽上不得台面,但也是有规矩的。”
老人捏着自己的胡须,“这是自然。老朽也是个守规矩的人,不会坏了公子的规矩。给我三日,我将货带来,价钱以公子为主。”
商陆听老人这话,大有这批货要贱卖之意,“长老何出此言,做生意讲诚信,货好价钱自然不少。”
老人摇了摇头,语气中含有几分肃杀之意,“他们不值得一个好价钱。”
听到这儿,商陆隐隐明白过来,老人说的货应该不是牺牲的初家弟子,而是在城内的那一批倒戈的初家弟子。
商陆,“长老既然看得起商某,那三日后,净水园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