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的眼睛,和我们的不一样,挖掉了,你就和我们一样了。”
他真的准备动手。
老师发现时,吓得高声尖叫,冲上去阻止。
那天的电话格外惊魂未定。
“费太太,求求你把他带回去吧,我们真的带不了了。”
于是只能在家里试着教他阅读习字。
他的确古怪至极。
明明在这张卡片上学会的词,换了种字体竟然就不认识了。
犹如儿子的识字大业一般,丈夫的事业也屡屡受挫。
苦难一重重叠加,而她本不过是一个柔弱苍白的人。
他们开始争吵。
曾经因为爱情而摒弃世俗阻拦在一起的人,因为生活中无数的琐碎刺痛开始争吵。
尤其是这个孩子。
他们互相指责,都要把过错推到对方模糊不清的家族遗传上。
而在争执的漩涡中心的他,只会把一道数学题翻来覆去地解答。
最终,一拖再拖的入学问题还是到了拖不下去的地步。
她希望孩子能进入正常的学校,和正常孩子在一起,或许能稍微让他学会社交。
她已经再三告诉丈夫,她生的这个孩子,不是哑巴,不是聋子,不是智障,只是性格的问题。
只要周围的世界对他多一些耐心,多一些包容,他完全有资格过正常的生活。
但丈夫只想把他扔进特殊学校眼不见心不烦。
连亲生父亲都给不了他耐心和包容。
她开始长久地蹲在阳台吸烟。
只后悔当初自己的决定,不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不该生下这个麻烦的孩子。
儿子走到玻璃门后,看着她。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她回忆起在孕育他时,并未做出任何任性的举动,那么的小心谨慎。
明明他是带着所有人的期待出生的,尤其是这个包含了父母的姓名。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打开门,让他过来,看着他依然懵懂依然阴郁的眼睛。
终于无法控制,把烟头塞进了他的嘴里。
直到尖锐的哭声让她清醒过来。
她赶紧松手,看着他舌头上的伤口,抱着他泣不成声。
母亲离开在一个阴雨天。
他一早睁开眼,来到客厅,母亲没有像以前一样端来早餐,而是父亲坐在沙发上,埋头于膝间。
他问:“我妈妈呢?”
父亲回:“她死了,以后不许再问。”
两周后,他被送到爷爷奶奶家。
老人缓慢安静,这样反倒给了他祥和的生活环境。
他在一个晚饭后,像是脑中忽然有灯打开,看着童话书上的文字,准确无误地全部读了出来:
“她走进了这个宽广、空洞、寒冷的屋子,看到了加伊。她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她飞奔到他身边,拥抱他,紧紧地搂着他,同时叫出声来:‘加伊,亲爱的小加伊!我总算找到你了!’”
《白雪王后》中,格尔达的眼泪融化了加伊心中镜子的碎片。
奶奶的泪水也滴到书上。
这次他没有说“下雨了”,他说:“你为什么哭,你在伤心么?”
有了读写能力,至少可以应付应试教育。
他成功进入一所正常学校。
甚至一度成为老师们眼中的好孩子。
因为他极其地遵守规章制度。
最哄堂大笑的一次,是五年级时,语文老师拖堂,全班都暗自不满,唯独他站起来,旁若无人地准备走出教室。
当然被老师厉声拦住。
“老师,下课铃已经响了。”
“我是你老师,你听下课铃的还是我的?!”
“老师,你也听铃声的安排啊,不然为什么上课铃响了你才进教室。”
老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除此之外,倒也是个省心的乖孩子。
六年级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
葬礼上,人来人往,他没有流泪。
人人都说他是怪物。
父亲甚至恨不得当众打他,被亲戚们劝下。
从此开始一个人生活。
偶尔保姆过来,偶尔姑姑过来,偶尔那个他知道是父亲但不愿叫爸爸的男人过来。
那时,他在入睡前,会长久地盯着白色墙壁。
寄希望于母亲会如烟尘般从墙壁中走出来,抱住他,用睫毛拂过他的前额。
在会识字之后,他整理过母亲的旧物。
她的笔记和原文小说。
笔迹潦草,像一首首癫狂的诗。
他从未看懂诗。
但他看懂了在他出生之前,母亲写下的期待。
她希望这是个漂亮的孩子,有父亲的头发和母亲的眼睛;聪明的孩子,有父亲健谈开朗的社交手段,和母亲善感善思的艺术天赋。
她要给他全部的爱,毫无保留的不求回报的爱。
那时他信了。
他没有记住后面的笔迹。
全是绝望和悲泣。
他保留着这份美丽的母亲的印象,来到母亲的故乡。
当时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给他躯壳给他生命的人,也会给他一处结束漂泊的容身之处,这断掉多年的脐带,能不能再恢复它微弱的联系。
当然,再次面对母亲的那一刻,他明白过来。
美丽的回忆终究只是回忆,理想的母亲永远只存在于理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