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刚四十有三,因为保养得宜,一直未见衰痕,可这短短的一年里所发生的事,轻易就将她眼角磋磨出了皱纹、鬓边磋磨出了白发。
尽管隔阂深重,但目光触及到母亲眉心的哀愁时,黑衣心里很难没有波澜,他思索片刻道:“留在家里并非不可,只是回来匆忙,我们都有很多事未来得及处理,过一阵子还是得离开。不过娘放心就好,我们会尽快处理完回来。”
黑母叹了口气:“说到那个孩子……我总觉得他有些面善,忍不住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黑衣一乐:“是不是像云陵山庄的薛庄主?”
“净胡说!云陵山庄被灭门的时候你才多大?”黑母忽然噤了声,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不过他倒是与薛庄主的夫人很像……你的意思是……”
黑衣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薛庄主祝妹妹你们听见了吗?小螣他还活着!他长这么大了!”黑母双手合十,喜不自胜,兴奋够了,她又想起什么,转头继续询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好不好?当年云陵山庄出事,黑家还派人上过山,想着能不能救下谁,可惜状况……后来祝家人来了,我们便没再插手。罢了!我说这些做什么,小螣怎么过也比不上在爹娘膝下,看你就知道。”
说着,她伸出手指用力一戳黑衣的头。
黑衣表情没什么变化,口气和缓,只是眼底掀起了波澜:“先前我只是有这个猜测,近日亲耳听他说起才确认。当年一出事他就被薛夫人的随从带着逃去了流风城,这些年身边除了那两人还有个老嬷嬷在伺候,不过随从之一有异心,总也不消停。”
黑母越听眉竖得越厉害,听到最后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都收紧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云陵山庄也是有名号的大门派,少主人被害成这样简直造孽!记得去年你说过他脾气不太好,往后不许再提了,有事你多担待,你受了委屈还有娘,小螣只有你。”
亲娘前后转变太大,黑衣不由失笑,乖乖应了声。
用手帕蘸蘸眼角泪珠,她感慨道:“一提他,我倒想起一桩旧事,你们这缘分还是注定好了的。”
只听得她继续往下道:“这还是你抓周时的事了,云陵山庄在山上,薛庄主他们本就路远,中途又解决了一伙山匪,因此到得迟些,他们到的时候你已经抓了一个小算盘在手里玩了。谁知道他们一进来,你就拿着算盘朝他们去了,那时你才刚会走,还走不稳,跌跌撞撞的,抱着薛夫人不肯撒手,脸埋在她的肚子上,我和你爹拽都拽不开……”
那会祝星栖还未有身孕,以为他是喜欢自己腰上佩的香囊,便大方地解下来给了他,谁知小黑衣看都不看,依然抱着她不肯撒手,于是她又陆续解下了叮当作响的佩环、随身的长剑,可小黑衣一样也不要,只是抱着她,咧着缺牙的嘴对她笑。一众宾客皆被他逗得笑个不停,连极温婉的祝星栖和极稳重的薛聿都笑出了眼泪,有人戏言小黑衣抓周抓了算盘和薛夫人,以后金银和美人定然少不了,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此言一出,众人禁不住又是一番笑。
抓周一事本就是图个吉利,谁也不会过分较真,黑雄夫妇亦然,不过等到小黑衣展露出绝佳的经商天赋时,他们就不免忧心忡忡起来了。
抓算盘会做生意,抓薛夫人算什么呢?难道果真是别人说的艳福?若只是有艳福便也罢了,但那日他光不停用脸蹭她的肚子,对着她的肚子往外蹦意味不明的字词,这……以后不会是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吧?!
忧虑了好多年,所幸一直没有陌生女人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也没什么风言风语,夫妇二人刚勉强放下心来,黑家二少喜欢男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气了他们一个倒仰。
忧心这么多年,原来他们根本会错了意,黑衣的缘分其实在薛夫人肚皮里面,他抓的是那个当时还没有被孕育的小小生命。
讲完这桩旧事,母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黑母才又叹息一声:“原先我想着,只要你愿意留在家里,带回个男人我也认了,别到我眼前乱晃,我权当他不存在,总归还有你大哥留下的血脉。现在……”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黑衣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年来母子二人甚少有过这么久的交谈,今天因着白藤身份和黑天下落的缘故,他们难得交谈得久了一些,到晚饭时分才结束话题。
从始至终,黑母都没提他们要再出门一阵的事,反正她同意与否,都不会影响结果分毫,她老了,没有精力再为这些小事费心了。
另一边,白藤在蓝尾和绿蚁的带领下逛了一部分黑府的园子,以前没分家时,偌大的宅子是住满了人的,现在仅剩黑雄一支居住在祖宅,大半房屋都闲置了,他们便挑着各自顺眼的院落住下,黑衣的院子是一家人里最偏的那个,靠近一处侧门,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他溜出去游山玩水。
拐进月洞门来到他的院子,白藤才知道黑家在流风城的宅子已经很小很低调了,黑府里黑衣自己住的这一片院落竟然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白家那么大,一泓池塘占地丝毫不小于白家的池塘,池里养着很多超过一尺长的大锦鲤,连珍贵的花鲤都有不少。
蓝尾舌灿莲花地介绍着院内布局与黑衣按照白藤喜好准备的东西,绿蚁不善言辞,趁他观鱼的功夫进屋端了一个剔红圆盒出来,盒内分有五个格子,装了五种鱼食,有喂鱼的亦有垂钓用的,白藤眼睛一亮,接过漆盒,捻起里面的鱼食洒向,水面。
锦鲤飞快挤到池边,争相抢食入水的鱼食,发出很大的唼喋声,天际残阳宛如一道披帛,暖洋洋地盖上水面与他的肩头,他倚着朱漆柱子懒洋洋地往池里洒着鱼食,心中暗想,四时最好果然是春日,连温度都合适得刚刚好。
残阳慢慢隐入群山,幢幢人影整齐地进入院中点火上灯,煌煌灯影下,池水愈发清澈,池中游弋嬉戏的锦鲤愈发流光溢彩,一切都是那么晶莹可爱。
一池子锦鲤吃差不多了,黑府的饭点也到了,蓝尾和绿蚁引着白藤去了饭厅,他们已提前和厨子交代过他的口味,一桌子佳肴无一不合胃口,黑母从黑衣那得知了他的身份,待他更是亲厚,一餐饭用得远比想象中要和美。打白鹭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属于家的温暖了。
饭毕,黑衣牵着他的手慢悠悠地往自己的院子踱步,二人并肩走着,刻意甩出蓝尾等人很长的路,风里传来的交谈声低低的,像草间的鸣蛩。
有一搭没一搭地计划好明日去哪,二人也到了卧房,一推开雕花极精美的门扇,就有一股异香传出,似乎是多种香料杂糅在一起的味道,虽奇特但温和悠长,没有那么呛人。
扫视一圈,味道应当是屋内的木屏风上传来的,这扇木屏风整体由紫檀斫成,上面精心打造了立体的山水,沉香为山,蕶藿、丁香为花木,蔷薇水、苏合油为流水,两只小巧的淡黄鸟雀停驻在丁香枝上,鸣声睍睆,不时振翅上下飞动,厚重的屏风内部许是有机栝,那溪涧飞瀑一直淙淙流淌着,不见停下也不见溢出,配合鸟啼,令人恍若置身山野。
看见这架不惜万金打造的香屏,黑衣的笑容瞬间没了:“这架屏风怎么没有换掉?”
白藤从未说过,但他知道他五感灵敏,香气过重的东西会让他的鼻子很难受,这扇屏风他拿不准香气是否适宜,索性换掉。
蓝尾一拍脑门,赶紧出去嚷嚷着喊粗使下人:“阿酝阿酦阿酾阿醥!怎么没把二少爷的屏风换了?”
四个手臂肌肉隆起的粗使下人迅速奔来,刚挽起袖子要抬屏风出去,白藤就出声制止了。
这样精巧芬馥的东西一看就是黑衣所喜爱的,散发出的香气又不是浓烈到无法忍受,何必让他割爱?
黑衣知道他的意思,另找借口道:“放心,是我自己看腻了想要换掉的,家中有扇白玉的还没用过,也好看得紧。”
白藤也另找借口:“你看够了我又没看够,放下。”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心上人发了话,黑衣当然没有反驳的道理,还是蓝尾机灵,招呼四个人一起退了出去。门一关,黑衣立刻按着人亲了又亲,闹到两人皆情意萌动,搂抱着绕去了屏风后面。
站在丁香枝杖上的小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啾啾两声,飞到同一根枝上靠在了一起。
屏风内,两个人彼此依偎的影子投到墙上,犹如一对交颈鸳鸯。